因为我已经到了自己刚记事之时、我父亲的年龄,而我的社交圈的主要成员,也大概到了这个年龄,所以我们的种种行为,都不免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父亲。有些我小时候盲目归因于『传统文化』『大家长制』『中国特色』的东西,如今看来,反倒是一种普世的『中年顽固』。我和他们一样都有中年顽固,可能有些许不同的是,我更愿意努力改一改这个中年顽固,虽然不一定成功,但是似乎可以让我更像十几岁的我,给自己一种还年轻的心里安慰。而更多人是以中年顽固为自豪的,觉得这代表着一种成熟。

  

  如果我举身边人的例子,其实记忆更清晰,内容更具体,也更贴合今天的实际情况,但是他们读了恐怕要不高兴。那么我就还是以我所经历的我父亲的中年顽固作为主要例子。我说我自己,可以美其名曰自省。但我说我父亲,那属于不太尊敬长辈。不过既然他老人家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北京的名胜古迹,大多已经对他免费开放,打疫苗都可以领千元大礼包,那么我叨叨他两句,想必他读了也只是一笑置之。

  

  我愿意写几笔这种中年顽固,是因为它曾经困扰了我二十年,从我记事到我二十二岁拿着奖学金出国,有了自己的收入、变得经济独立。这二十年我反复在和身边的中年人的中年顽固做斗争。对于有孩子的父母来说,他们可以对我充分表现中年顽固,但是最好不要把这份顽固表露给孩子,因为它会极大地杀伤一个小孩、尤其有天赋之小孩、探索世界的可能性。这是我亲历过的血淋淋的教训。人们探索世界,就是把直觉建立起的不可靠的东西、观念谱系中假的东西、如是种种、亦即是非量、都破掉,然后慢慢看到世界的真实面貌。这个世界,对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来说,总是忍不住会去探索的。

  

  首先,我要描述一下什么是我这里说的中年顽固。中年顽固指的是一个人到了中年,逐渐对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了明确的看法,而且会情绪化地捍卫这种看法,不容事实挑战这些看法,而最终表示出来的顽固。这种顽固为了捍卫自身,会倾向于充满逻辑闭环和伪概念堆砌的叙事,从而形成永远无法被任何事实证伪的循环论证。同时这种顽固也表现在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资格』让别人无法发言、无法质疑。比如父亲总可以和儿子说「等你当了父亲就明白了」,言下之意就是我说的一定对,你说的肯定不对,你不要动脑筋了。这句话有些人要解读为『大家长制』『父权制』,其实不是的。因为在我的同辈人之间,也并不局限于男性,都有大量的人习惯性地、不假思索地使用这样的表达。生了孩子的可以说「等你生了孩子就知道了。」当过老师的可以说「等你教过学生就知道了。」生了孩子又当过老师的可以说「等你深入教育的方方面面,就能全面理解了。」还是那句话,这种『资格论』用在平辈人身上,也许只是拌两句嘴。最严重也不过是朋友当不下去,损失一个在某些人眼中本就已经无足轻重的酒肉朋友。但是用在孩子身上,我小时候的切身感觉是「我他妈的最好再也不用跟这个老鬼说一句话了。」因为孩子在父母的资格论面前,无法进行任何反驳,无法开动任何脑筋,无法自主建立任何认知,这种当孩子时期留下的无助感,可以说刻在我的骨髓中,一生都难以忘怀。

  

  我爸进入中年顽固阶段之后,经常和我说一句话「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观点,谁也说服不了谁,你不要老想着说服我。」但是很多时候,我不是想要说服他,而是他说的观点在我看来已经被事实证伪了。我在陈述的是我所了解到的事实,而不是我个人的观点。我的观点我没必要说,他也没必要接受,只是他的观点和事实相违背,他不承认,却一遍遍对我宣讲。实际上很多人对很多事都没有观点,他们只是对别人宣讲错误观点表露出自然的抵抗。观点这个词,不同于一般的想法,它在字面上强调了一种特定的观察视角,甚至是这种视角所隐含的立场。但是很多人不喜欢特定的视角,更没有特定的立场。这种把别人所陈述的、作为反例的事实,当成别人的观点,以此来保护自己观点的做法,是中年顽固的另一个重要表征。

  

  人们在青少年的时候,往往觉得世界很大,我还很多地方没去过,我还很多事情不知道,所以别人提供给我的事实碎片,我会用来测验我的观点是否正确。而人一旦到了中年,就会觉得这些事我已经了解过了,这些问题我都想过了,我的经验已经很充沛了,其实可能只是不知道在哪读了十八手知识付费,里面有一些幼稚得可笑的逻辑闭环快速堆满大脑。当人们不愿意打磨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就会觉得别人提供的事实不再是一种扩大眼界的善意,而是故意擡杠、盲目自大、想说服自己。没有人能让一个自己放弃求知的人,增加知识,也没有人能让一个自己放弃求真的人,接近真相。如果我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那么面对这样的中年顽固,我可能会觉得,你对智性的追求止步于此了,没关系,我要自己继续向前走。我要挑战自己脑子里的伪概念、错误认知、不可证伪的逻辑闭环,我还要去更深入的地方。但是对于孩子来说,也就是十多年前的我来说,我父亲无疑给我做了一个很糟糕的示范。这件事事实上让青春期的我性格大变,从一个非常外向的人,变成了一个极度内向的人。也正是因为这段经历,让我不太觉得人有先天明确的心理类型,而是后天不断受外部环境影响,也在不断自己主动建设的。

  

  对于之前的我来说,我会主动和别人说话、交流,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朋友在一起度过的。每年我都要回济南几次,经常和火车上毫不相关的人聊起天来,然后一聊就是一路。如果聊天的是小孩,对方家长还可能要走我家的电话号码,因为看我们一见面就关系这么好,应该是挺有缘分的。直到上初一,我还是一个无论被老师安排在哪,都会不停和周围人上课说话的小孩,逼得老师开学两周就给我换了四五次座位。这种情况在中学期间发生了颠覆性改变。当我开始对世界有独立认知的时候,别人抛给我一个概念,我会分析这个概念是不是站不住脚的伪概念,别人给我讲一个理论,我会想着有没有什么反例说明它不正确,别人给我讲一段历史,我会关心有多少证据支持它,这些证据的可靠度怎么样。这个思维过程让我在面对巨量中年顽固的老师和家长的时候,遭受了重大打击,逐渐变得极度孤僻,喜欢长时间一个人待着。我从 13 岁开始酗酒,一直到 30 多岁,90% 以上的酒是自己一个人喝的。后来我上了大学,学了基础科学,我觉得我小时候的思维模式,不就是科学教育人们要做的吗,它们有什么错呢。人们信赖的知识,应该是『有证据支持的可证伪的陈述』。人们使用的概念,即使不是能给出严格数学定义的、逻辑清晰的,也起码应该是有充分描述或明确判断界限的。一个概念我可以因为经验不足而理解不了,但是使用这个概念的人起码能帮我逐步理解、并最终逼近这个概念,而不是只会幼稚地堆砌自己也不清楚含义的词语。

  

  一个从小有这种思维的孩子,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无论成绩再好,绝不被大多数老师和家长喜欢。尽管很多同学也不喜欢我的这种思维倾向,但是他们不会拿出中年顽固的姿态来镇压我,他们会善意地听完我胡说八道,然后就当没听见。就像我们从小听长辈絮叨一些生活的琐事,往往就是「对。」「好。」「没问题。」其实根本没认真听,也懒得反驳。人和人的交流本来具有这种随意性,双方都开心满意就好。但是中年顽固则有极大的压迫力。中年顽固的人,感到自己的观点被事实挑战,要刻意避开这个挑战,并不断重复充满逻辑闭环和伪概念堆砌的叙事,顺便搬出『资格论』,自以为增加了自己观点的可信度,其实只增加了可笑度。对于孩子来说,刚刚建立起的对世界的独立认知,就像是风中摇曳的狗尾巴草、被人用铁棍横扫。

  

  我的老师和父亲表现出的中年顽固,慢慢地让我变成了今天的状态。我几乎砍掉了绝大多数没有严格概念和缜密逻辑的交流,除非是很熟很好的朋友,因为我总感觉说那些会遭遇中年顽固。这点在我上高中的时候,还是 17 岁,已经被一些朋友感受到了。那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一路上都在讨论各种问题,用我朋友的原话是「你怎么就没有一句片汤话呢?一直说这些不累吗?你带女友出来就天天说这些?」同样是 17 岁,刚到大学,一个朋友说「我觉得你喝多了酒还比较像个正常人,否则你好像不会随意地、漫无目的地说话。」而对于有明确概念和主题的讨论,我会随便说一段试探一下别人。如果别人能接受跟我说下去,我才会说下去。相反,对我的思维方式表达过不满的人,我就不再主动进行任何严肃的讨论,除非他们主动来问我。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我既很少会主动找别人闲谈,在别人表达过对我思维模式的不满后,我也不太会再主动和他们讨论严肃的问题。这种封闭性是青春期留下的深刻后遗症的体现。或许有人会觉得,为什么不能用面对生活琐事的态度,来应对长辈的中年顽固呢。这件事我可能是最近几年才学会的。我会分析哪些人已经进入了中年顽固的状态,无论说什么我都听着玩。小时候还不具有这个能力。因为老师上课讲的,家长教给我的,那就是知识啊。我觉得知识不是生活的琐事,要认真,不能随便听听就过去。现在我理解了,很多人对听起来很严肃的话题、发表长篇大论,不过就是北京出租车司机侃政治,打麻将时摆龙门阵,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八手胡唚而已。也许如果我 13 岁的时候,就能领悟到讲台上的老师不过就是啥也不懂在胡说八道,那么可能我的性格会不一样。但人生自然是没有这种『如果』的。

  

  写这些不是为了控诉我父亲或老师。因为我觉得今天的自己没什么不好,我过得还是比较愉快的,尤其是在吃喝玩乐方面有着相当引人注目的建树。只是我一次次在身边的同龄人那里遭遇了中年顽固之后,我不禁想写几笔不成器的文字,为小时候的自己呐喊一下,也为今天那些充满好奇心、想去探索世界的孩子们申辩一下。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我这个老鬼来自作多情,那么就权当是讲了一个我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