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爲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譽之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爲是之。異於己爲非之。

  人對於世界之認知。受限於自身。此衆許也。故若吾輩欲求對世界之些許真知。或欲以此真知得於諸問題和挑戰之種種解。非。正視吾輩認知世界之法並力善之。不可。緣此。認知的研究。無論西方之認識論。東方之量論。及近世之認知科學。神經科學和腦科學。都已有了豐碩之成果。然認知認識本身。和實踐合理的認識方法。本非一事。後者發乎小。而關乎大也。比之認識論。則量論特重於此。魚有點滴之思。則率爾有此文也。

  莊周以三言行文。不若佛家之書名言。立比量。究因明。而後人最關注他的。則是其寓言。同時亦普遍認爲寓言是其絕對主體。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爲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

  世世代代的漢地讀書人。大抵都最關注其寓言。而能知其曼衍之卮言。奚云和以天倪。則非深諳道家之學者不可爲也。莊周在寓言一篇中。集施三言。故此篇於觀其行文之法。實肯綮所在也。莊子大量使用十九之寓言。非欲求十九也。惟人好信藉外而論之言。如其曰。「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云人何以罪。云罪何以解乎。

  寓言十九之病。最著者。乃人多不以其爲病。反以其爲智。以病爲智。焉可去病耶。除開周所舉的父爲子媒的例子外。再舉例來說。人們經常對身邊的某個羣體產生一些粗淺的感受。這時候。如果一家媒體對這個羣體做了一些完全不知方法的抽樣。表現出了對這種粗淺感受的認可。人們就會輕易地相信這種感受是正確無誤的。人們這種輕信藉外而論的認知方法。確實可以使自己十信其九。當然這是建立在媒體的報道和自身的粗淺認知相吻合之基礎上的。所以莊子說。「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爲是之。異於己爲非之」。現代人對歷史的閱讀也多有此特點。首先自己對歷史產生一些粗俗的認知。然後閱讀一些學者的著作。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很快就同時在寓言十九和重言十七的作用下。認爲自己博覽衆家之精粹。究竟得之。欣然自喜。以爲天下之美盡在己了。這種藉外論之所帶來的輕信。幾乎是絕大多數人無法獲取足夠多知識。無法深刻地經驗並認知世界的原因。更不幸的是。人們往往具有西方人研究中國史更客觀更能創新。不懂儒家和佛教的人研究中國思想史更理性更值得信賴。如此種種以病爲智的傾向。故而就更難克服寓言十九之病。如果人們不能。正本清源。從方法和實證中。對事物進行充分認知。而盲目通過藉外而論增加寓言十九式的輕信。則會快速積累大量謬誤。這並不是說藉外而論者。俱是騙人之作。而是沒有充分自主認知能力的人。無法分辨寓言的質量。甚至無法確認自身是否正確理解了寓言。除了輕信。別無其它可爲者。最後逃不出。同於己是之。異於己非之。

  周既知其自言之人之罪。何故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呢。則須知名家和縱橫家在先秦諸子中。不過曇花一現。唯儒道者。立千載而今。故其著述。非爲論辯。亦非爲使人有所信服。唯孟軻好辯。獨須自白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老子更是一言蔽之。「辯者不善。善者不辯」。故莊周書寓言。非爲使人信。乃欲使人解。故如有人讀十九之寓言而生輕信。非莊周之罪。此周之自辯也。云何所欲解者乎。則曼衍之卮言也。卮言不同於比量。惟比量可自立。而卮言非知之者不可解。所以理解卮言的過程實乃。產生和卮言作者相同之現量。並藉卮言證之。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提到了類似理念。這個問題之研究涉及分析比量是否究竟可以自立。因莊周鮮用比量。故從略。如是者。則寓言十九。重言十七。非欲使人信服莊周。因爲絕大多數讀南華者之困境。不是信與不信。實乃十餘萬言。於意云何。故云。「莊周書寓言。非爲使人信。乃欲使人解」也。則閱讀三言之文本。只有以解卮言爲目的而讀寓言和重言。才能避免寓言十九。重言十七之病。

  寓言十九之病。曰訴諸外論。重言十七之病。曰訴諸權威。此皆遍於世間之事。不假寓言重言而自高。不因寓言重言而自欺者。百不餘一。則知戒之難也。夫寓言重言。不可獨立立論也。而有所達。亦不過卮言或比量的註腳。要進行有效的認知。對真實的認知。必須直接解讀卮言和比量。此正不易之肯綮也。或言有知難而退者。比之自欺以爲知之者。則何如。對曰。必也退。惟比量與卮言之閱讀。習學與書寫。乃真正應日用工夫處。

  

陰陽魚
作於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