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入漢地,已近兩千年矣。今每見人僅以外來一宗教待之,則自覺甚奇。或有好大中華而自高者,以夷狄視之。亦有欲一筆抹殺中華者,以為外來之佛法、獨未如中華之腐朽也。這種欲把漢地之文化,與漢地之佛法一分為二之輩,皆不得見中古以降之漢文化的本來面目。佛教自隋唐始,非是以一種外來宗教之面目存在,而是深入士人之讀書治學、以及平民之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讀書人學習佛法,積於今亦已千餘載,非出於信仰、或者追求某種超自然力量,實乃平凡如讀諸子爾。以此觀之,漢地之佛教,對漢文化別有一種世俗意義。此種意義不在於佛教之為一宗教本身,而在於佛法對文化生活的深入浸潤中。是故民國之新儒家、乃至所有穿長衫者,無不學習過佛法,無不有一定佛學的造詣。以故討論佛法的固有世俗意義,對於今日在宗教、尤其在信仰之外傳播佛法,別有重要意義。對於正確認知漢文化,脫離大中華、大儒家的夷狄之辯,認知圓融、中庸之漢文化,樹立正知正見,亦有非凡之意涵。佛法之世俗意義甚眾,非一文所能及,故擇之淺述矣。

  

  世有漢文化,乃因有漢文文本之故。故漢文於吾文明之重要性,則是無以復加的。今日之官話,不與吳粵客閩相通,更別於中古、上古漢語。唯文言出於先王遺典,自周而今也。今日之白話文,漸次形成於元明之際,至於紅樓夢則有所大成,此亦數百年之事。唯新文化運動欲斷古而推今,其於亂世推新格弊之心足可敬佩,然斷古可益推今乎。一旦喪失了複雜的虛詞系統和富有表現力的舊漢文【無論白話或者文言】,僅僅用一種日常的、口語的新白話,實在是難以表達複雜的含義、深邃的思想。明清之白話文,今人多用其語言及方言特徵,考據其作者及成書,可知其絕非官話口語之直錄,乃以源於官話之虛詞系統、承載四方之口語詞彙,方有所成。這一漸進的發展過程,絕非口語即白話。及至中共發動了一次次文化小革命和文化大革命後,今日之白話,幾已成官話口語轉錄。而使用其他漢語者,更欲自立山頭,轉錄自己的母語。更有甚者,以為紅樓夢、金瓶梅,並非口語轉錄之白話,故而出版了其翻譯本,還獲得了很好的市場反響。如是觀之,漢文之不傳,在今日便是一個足可矚目的問題。而中古以降之漢文,便是佛法於漢地之最大世俗影響。古之士人,若不學習佛法,則其漢文、尤其是高級多字詞彙、哲學詞彙的理解,便要遇到困難。反之,一些今人欲直接拋棄整個漢文傳統的學習,則自然也無因此重視佛法的必要了。

  

  舉例來講,很多非常常用的詞彙,比如見地、心田、夢想、因果、報應、業障、無明火起、醍醐灌頂、現身說法等等,都源自於佛教。幾乎沒有漢語母語使用者,是完全脫離佛教詞彙生活的。在這種情況下,僅僅把佛教當成一種外來宗教,或者當成封建迷信,則完全把自己的語言傳統割裂了。佛教區分了心、意、識,區分了心體與性體,故而宋明儒學所用的詞彙才大大擴展了。如果細緻地比較先秦儒家和宋明之儒家,則宋明儒家對詞彙的使用、以及對具體概念的細分,都更加深入了,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或有人言,這是宋儒剽竊佛教所致,然宋明之儒雖用爲佛教所擴展之詞彙,而其討論者,依然是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等儒家經典。這其中漢文被擴展的脈絡,無疑是非常清晰的。是故要學習中古以降的漢文,佛法的重要性便可見一斑了。而其中影響最大的,當屬玄奘西天取經,帶回來的一百卷瑜伽師地論。瑜伽師地論是瑜伽行學派的根本大論,其名相之繁複、結構之複雜、語法之精巧,在漢語世界是非常罕見的。人的種種心理狀態、種種認知作用,所涉獵的名相全部包括在了這本書中。只有掌握了這些複雜、深邃、高級的詞彙,才能更有效使用漢語思考問題,也才能準確地將西方哲學和文學翻譯至漢語。

  

  前述所涉,乃佛法於漢文詞彙和表意上的非凡意義。 而佛法在文學藝術上,同樣給漢文化帶來了深刻的改變。詞彙對於文學的影響自不必言,而小說的體裁和題材,都受到了佛教的影響。比如駢散結合的古典小說,就源於講述佛教故事的變文。而小說的內容,多涉獵『三世因果。六道輪迴』,也涉及佛教的幽冥世界、天人系統。今人、尤其是一些小說理論家,對佛教知識比較無知。逢出家、便以逃世處之,逢因果、便以宿命論處之。如此者,則漢文學之精神盡失矣。更細而言之,佛教式人物的刻畫,在漢文學中,也是隨處可見。比如唐僧、魯達、濟癲,雖形象迥異,卻都是家喻戶曉的人物。西遊記以釋厄為名,西行之事起於盂蘭盆會。盂蘭者,解倒懸也。又敘述心猿意馬,非知佛法之人,安解其義哉。近代以來,如天龍八部中的兩個典型佛教式人物,鳩摩智和段譽,則更是完美詮釋了佛教對空有的看法,深得三昧,實大善知識也。在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問空聞「人死後可有鬼魂乎。」對曰「幽冥之事。難言也。」又問「然何以虔誠行法以度之乎。」答曰「人死業在。焉度鬼耶。行法度人。以安其心爾。」金庸先生若非熟知三教之學,安能有如此之作耶。今人不曉佛理,每以如是諸人爲假。焉知相似相續、非斷非常、一念無明、無始無明,方顯其真乎。以動機、理智、心理、慾望,所妄構之人,據此觀之,反近於假矣。魚非欲言,佛法以爲真者,乃普世不易之理。然唯察之,方解如是文學人物之機關。否則門路未通,空餘陋見,實不足取,不如不讀。非止小說,佛法、尤其禪宗,對於詩詞、水墨畫,都有深刻的影響。此處便不再一一贅述。總之,如果對佛法一無知曉,則對漢地之整個文藝傳統,都將缺乏理解力。故而讀書人學佛,即使純然與信仰和宗教無關,也足有其世俗理由。蓋因前輩之所創造,皆有其佛法之根抵也。除非如新文化運動一樣,與文化傳統徹底決裂、盡棄古人如敝履,把自己的口語轉錄而下號稱文章、把一句話拆成段落名曰詩歌。如此種種,以為正朔,令人生怖。

  

  佛法的另一個世俗意義,在於彌補了漢文文本對邏輯研究和复杂逻辑結構的缺失。先秦對於邏輯本身的研究,幾止於白馬,再無後來者。而玄奘和窺基,將那爛陀傳統中極其重要的因明學,帶回了漢地。佛教的經典,幾乎是古代絕大多數讀書人最早接觸到的複雜邏輯文本。在沒有數學和數理邏輯基礎教育的時代,這種訓練尤為珍貴。即使放到數理邏輯從小就被訓練的今天,佛法的複雜邏輯,依然是極好的訓練,也很好地擴展了讀書人對邏輯的認知。因為它不止於一般的謂詞邏輯和命題邏輯,更深入次協調邏輯等深刻之地。比如漢地流傳廣泛的金剛經,大般若經等般若部經典,經常出現類似,非法,非非法,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等等。若想理解其中種種漢地本無之複雜邏輯,非下一分功夫不可。更甚者,便如龍樹之中論云『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知無生』,這種四句否定被反復使用,即使在非常現代的研究中也意義非凡。又諸如『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等經典的佛叫偈頌,都極好地擴大了漢語的邏輯表示能力。凡接觸漢地之佛法者,極易聽聞,如『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等章句,其中的邏輯結構都是絕好的入門之機,頗值得求索。絕非僅僅是建立信仰、恪守教義,即使完全不信,也別有世俗意義。

  

  如是簡述佛法之於漢文詞彙、邏輯、及文學性之種種影響,此皆無關宗教信仰之世俗意義也。而中華文化之三教,皆推崇中正平和、自主自如,皆要反躬修己、明心見性。此三教共法,則知心齋實乃大計也。今日好言大中華者甚眾,好非中華者亦甚眾,唯知之者鮮矣。漢文之不傳,同於佛法之不傳,這應當是漢地佛法之世俗意義的最好體現。

  

  

陰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