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 2008 年 8 月开始用豆瓣,还时候还是 16 岁。一晃 30 岁了。在 2015 年的时候,关注我的只有五百多人,自己也只关注了几十个人,大部分人[> 90%]要么线下认识,要么已经在豆瓣上互动了 5 年以上,准备在线下认识一下,但没有碰到好机会。和现实中一样,我尽量不主动认识任何人,无论他长得漂亮,学识渊博,还是有广泛的影响力,因为处理人际关系我很不擅长,也没有兴致。

  

  写豆瓣广播和日志的主要原因在于,早些年我发现,有些自认为成熟、系统的想法,在写下的过程中,自己会发现漏洞百出,不需要别人纠正,自己就疑惑了。也或者在线下和朋友讨论问题的时候,发现自己脑子里觉得自以为通顺的逻辑,要么说不清楚,要么被别人看出漏洞百出。所以我试着把一系列破碎的思维过程记录下来,放在一个我现实中的朋友们能看到的地方,让他们给我指点一二。我不名一文,但是他们可以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但是从 2015 年底开始,这一切发生了些许变化,关注我的人越来越多,我的评论区不可避免地变成了陌生人路过拉屎的地方,我的转评区变成了一些人通过曲解、批判、拉仇恨、来给自己引流的流量竞技场。所以从 18 年底开始,我多次想换一个地方继续这件事。从那时到今天,当然不仅仅是想想,而是尝试了各种角度的建设工作,但是由于个人能力的问题,以及更主要的、个人懒惰的问题,至今还没有建设出一个我完全满意的环境,也就这样继续用着豆瓣。因为我尝试的建设方向太多,被一些朋友笑称是『狡鱼百窟』。

  

  我很确定,我在豆瓣的头号粉丝,是我自己。因为豆瓣实现了记录思维碎片的功能,所以我经常用自己写下来的字,复盘自己某个时期的想法,也复盘自己对某个想法的写法,甚至会动笔再写一次。有的朋友说「我已经看你写这件事好几次了。」没错,写得不满意、不清楚、过阵子自己都看不明白了,当然就要再写一次。也有的时候,和别人讨论到一个问题,我就直接把我自己胡思乱想时候的某一个片段截图过来,告诉别人这件事我想过了,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我自己和自己对话的时候,是这样书写的。

  

  我从 13 岁的时候开始喝酒,准确来说是开始酗酒,喝酒开始的时间已经不可考了,经常喝到五迷三道,走不了直线,摇摇摆摆,睨视六合,如欲醉打山门,实则弱不禁风。从那时起,到今天,95% 的场景,是我一个人喝,没有人陪我一起。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我爱喝酒,所以带动了周围很多人一起喝酒。那些大一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一个个慈眉善目的同学,在循循善诱我『抽烟喝酒有害身体健康』之后没几个月,就加入了和我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晚上一两包烟的求死生活。在这样的背景下,复写独自喝酒时脑子里放逸的念头,以及在酒桌上的一次次对话,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跟流氓书生在酒桌上遇到,是很偶然的机会。那一次一个师弟约我出去喝酒,我鬼使神差地选了蓝旗营的一家店。原因可能是当时寻思着去跟周围的几个故交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就正好在那周围。彼时书生正在附近,师弟就把他叫来了。我对于和别人一起吃饭是十分欢迎的,因为只要多来一个人,就能多点起码一个菜。倘若多来一个我,多点三四个也不是不可能。我对于认识新的人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对多尝几道菜很有兴趣。正是因为我的这个习惯,所以我吃了全球茫茫多的菜式,喝了各地数百种美酒。有趣的人正好聊两句,从别人的世界里长长见识,无趣的人就专注饭醉,酒中自有大千世界。只要餐厅是我选,而不是那些刷排行榜、探星级餐厅、将『小红书』和『大众点评』奉为至宝的美食达人,就一切都好好。否则很大概率只是白白浪费我的钱和时间,连吃喝都不舒服,饭醉都不可得。我们当时刚点了菜,正愁店里的酒种类太少,打算出去买。一听说书生要来,便托他多买些好酒,量要足,我们正好请饭菜钱。一波人出饭钱,一波人出酒钱,是我平生所好的老令,显得热乎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双方都觉得自己不能亏了礼、怠慢了对方,要采办些好的,那就吃的也好、喝的也好。不多时,他便拎着一大口袋啤酒到了现场。这些啤酒大部分都是德国的,他说他喜欢喝德国的啤酒,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巧了,我就住在德国,而且已经住了很多年。于是我们之间的闲聊,就从德国的纯酿啤酒法一步步展开去。

  

  我和书生可能都算是读过几本书的混混,所以对酗酒茬架抓街冒坏都不外行。有些事,碰上合字的,一聊就通,绝不会带入什么艰苦的家庭出身、不幸的个人遭遇、在苦闷中顽强拼搏一类的屁话进行标签化解读、符号式拼凑。陌生人之间的距离,就这样被拉近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书生感慨了好几次、难怪我们在豆瓣完全不是一个圈子,我和师弟同他聊了这么久竟然对救助猫狗一点兴趣都没有,只聊书和酒的事。我从 07 年开始,经常一个人在蓝旗营周围逛书店,所以虽然我们不认识,但是重合的交际圈却能直接追溯回十几年前。这点我感到挺意外,他也很意外。十几年前的时候,蓝旗营比现在荒。放在今天的三线城市,恐怕都不会有人认为那里算得上市区。但是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恐怕都更怀念那时候的蓝旗营。彼时,没有那么多能创造 GDP 的东西闯进来,去审查周围的一切事物和闲人的创收能力如何,更不会把不达标的原地销毁。周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对我们有直接帮助的那些东西。书店破破烂烂,书架也不新,绝没有人跑进来自拍,更不会打扮得细致入微。那时候,有个人在周围跑了好几个书店,说要买书套,这样就可以回家把自己的大书架摆成学富五车的样式。我们那时候一起嘲笑这个人,万没想到十几年后,这种给空虚戴上套子、向外展示的行为,竟然成了风尚,乃至成了一些地方的乡愁,那里的人跑到外地去,还要感慨、他乡的人怎么不去精心装扮空虚的自己呢。

  

  在生活中我经常碰到两种人。一种人喜欢价值秩序,无论它是真的还是假的,总之自己能在其中一步步上升,获得成就感,就会感到满足、感到自信、感到生活幸福。它是真的假的其实无所谓,我相信它带给了自己真实的感觉即可。但是无论书生也好,我也好,我总觉得我们在北京所习惯的生活并非如此,至少我个人,绝非如此。我更习惯把那些自以为身在其中、而有所晋升的虚假价值一一戳破,证明它不过是一种幻像,证明我的拼搏不过是一无所获的虚妄执着,我才有可能向着真正真实的、究竟的事物,一步步砥砺前行。所以我们嘲笑那些要装扮自己的人,要戳破他们。当这一切都破败了,没有什么可光荣的了,真正值得精进的、忘我付出的事,才会自然地浮现出来。未曾学『有』,必须先学『空』,否则学之又学,只是徒长增上慢,实无一分进益。我觉得我很了不起,又聪明,有努力,但是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须臾之所学』就让我自认为的聪明和努力都变成齑粉,这才是我所成长之环境的常态。正是在『化为齑粉』的『余外空间中』,我坚持前行,而不是堕于虚无,才是生活的意义。我总是更喜欢和后一种人交流,这是几十年来都没有改变的事实。

  

  在对话的间隙中,我看得出来,他很关心救助动物这件事。一个酒喝多了的人,难免要畅叙反复盘桓在心间的想法,说不清楚的、不成熟的想法,也要一股脑吐露出来。而那日,他随口提到的最多的想法,都是关于救助动物的思考。所以他的那种关心不但是他喜欢动物,希望帮助牠们,而更是他自己花了很多时间从各个角度分析自己的行为、捐款者的诉求、动物实际的生存状态。这些考虑都是非常独立的,而不是和很多人一样热议一种『应该』被执行的最佳方案。一个人越重视独立的思考和创造,越应该清楚『应该』的最佳方案,从来不如『各行其是』的分道而行。因为我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我的做法当然就和别人的做法很可能不一样。很多人错把坚持道听途说而来、却自以为唯一正确的东西,当成了独立的思考,实际上只是在不断杀死生活氛围中的生态多样性罢了。具体到书生,关于救助动物,很多小事和细节他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去实现这些想法的过程中,遭受到的不理解、非议、甚至直接的道德和经济压力。

  

  翌日,书生给我发信息,说自己又一个人坐在蓝旗营周围喝酒,就在马路边,看看行人,坐着不动自己喝。说如果我会路过这边,可以去找他再喝一气,再聊一聊之前的话题。我那时正在朝阳某地拎着一兜子酒边走边喝,便没有去找他。毕竟我们虽说在同一个城市,还是相距着二十多公里的。我每次回北京,都会去朝阳区散个步,走个二十多公里,看看我以前生活过、犯坏过、玩闹过的地方如今都变成了何种面目。有时候会站在以前的同学家楼下,回忆以前在楼上一起玩的时光。也不知道他们怎样了,会不会突然下楼来和我相认。但是终于,没有碰到过任何熟人。有时候坐在初中门口等着,看看会不会有认识的老师突然走出来,当然也从来没有过。倒是有不少学生家长,对一个相貌奇怪、穿着邋遢、手里拎着酒不停喝的人频频侧目,感觉他们孩子的人身安全可能遭到了威胁。冬天的时候,我喜欢拎一瓶白酒,边走边喝,夏天则拎一口袋啤酒,喝完了再买。书生是极少数,和我一眼,会坐在马路边一边喝酒一边看行人的闲散游民。至少他是这么和我说的。他也和我一样,深夜的时候会在城市里漫游,碰到奇奇怪怪、凄凄惨惨的各种人。我十几岁的时候住在国贸,晚上在周围还开着门的地方巡游,早晨坐在坐在国贸的马路边看白领上班。吃够了早餐、喝过了早酒、看够了今天所谓的精致职场穿搭,再回我废墟一样的房子里睡觉,告诫自己千万别活成那副表面精致、内里空虚的样子,也幻想着房子塌了,我就不需要再勉为其难地活着,而且我父母定能拿到一大笔政府赔偿款。老毛子不说老毛子,满脑子都是讹人。

  

  那日喝酒,喝到最后迷迷糊糊,晃晃荡荡,肝癌的不笑话肝炎的,肝硬化的不笑话脂肪肝的,书生抛给我了一个很难的问题,他说「你说如果网上那些骂我骗捐的人,用道德和价值大棒锤你的人,对我们那些拿不上台面的所作所为心怀不满的人,都坐下来一起喝一杯酒。这一切冲突和不理解是不是就都烟消云散了,大家就能和气地交流了呢?」我当时回复他「你说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但是我觉得他们不会选择坐下来和我喝一杯酒,反而会表示酒桌文化就是糟粕,跟我坐下来喝酒会脏了自己的羽翼。酒都喝不成,谈什么喝酒之后的和解呢?」人会有『见面之情』,但是有的人就选择不见面,直接攻击,直接灭绝,直接建立正义的秩序,则怎么样呢。

  

  书生走后,我的朋友少了一个,酒友也少了一个。但是那个关于『见面之情』的问题没有在我脑子里消散,我总是有事没事地想起来。尤其是在他将死之时,我已知他只有最后一个月的时候,看到网上普天盖地的『正义的质疑』『社会不能只有一种声音』『我不在乎他的死活,我要批评这种社会现象』『你们北京人自认为豪爽怎么不每个朋友都捐他一万块』等等,我又想起来这段对话来。如果这些人坐下来和他吃一顿饭,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讲那些成熟的、不成熟的、符合常见思路的、剑走偏锋的种种想法,以及他产生这种想法之时的种种道德的、理性的、效益的、个人经验的考量的时候,还会这样做吗。我完全不知道,也无法预期这件事。但是书生比我有信心,他当时觉得一定就不会了,人们只要坐下来,那就会有『见面之情』。我对此没有信心,但是我的经验告诉我,无论那些人坐下来喝酒会不会有『见面之情』,他们很大概率选择不见面,不喝酒,直接毁灭不同意见。对此,我基于自己的经验倒是很有信心。

  

  如开头所言,我写过很多我喝酒的场面,呼朋引伴也好,对影成三人也罢,总都是难忘的时光,写给自己看,也顺便随便磨磨笔。只是和书生喝的那几升酒沉重了些。不但是他的去世本身就很沉重,更是因为他留给了我一个沉重的问题。也许我再在大街上拿着酒,坐着喝、散步时喝,留意着路人时喝、遁入幻境时喝,不断喝、不断喝,就还会反复想起他留给我的问题来。我不断和别人见面,也反复通过阅读自己留下的文字,和过去的自己见面,这一次次初遇和重逢,到底有没有见面之情呢。或许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并不会通过我那种浪费时间的蠢笨的方式,和过去的自己相见,也不会如书生期许的,通过愿意坐下来吃饭喝酒的方式,同想法不同、生活在不同生态中、互相隔阂的人彼此相见。更现实的场景或许是,人们喜欢通过算法,来把可以轻松地用最简单的好坏二分、就足以判断的东西,推送到自己眼前,然后自己动用大脑作为分类器的功能,进行简单分辨,而那些复杂得听不懂的东西则抛诸脑后,驱离自己的生活范围足以。

  

  从前,有个朋友问我「有那么多入口我就喜欢的酒和茶,我为什么要去试着理解那些开始就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呢?」我告诉他「因为的嗅觉、味觉,以及听觉、视觉经验,都是很复杂的,且和大脑中的念头的流动是相关的。人们通过最粗浅的直觉进行的二分类,往往限制了人们一步步去理解一切复杂事物。花再多钱、听取再多权威意见,也不能让自己的感官经验真的丰富一点点。所以人们只有真的去探索一个世界,理解一个世界,用感官去细致地经验一个世界,才能打开那个世界,生活在那个世界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见面』打开别人的世界,也打开自己的世界,而『见面之情』让人们对三千大千世界充满温情和敬意。也许我们在零下二十度的深夜、迎着西北风孤独行走过的人,更能理解『见面』后、一起喝一口酒中、所蕴含的温情,那是绝对真实,而不做作的。

  

  以上是随手写的一笔、关于一面之缘的故事、也关于见面之情的故事,是关于书生的故事,也是和他无关的、纯粹我自己的故事。

  

2022 年 2 月 22 日,2 点 22 分动笔的故事,想必是很二的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