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似乎 b 站的宣传视频『后浪』引发了广泛的讨论、尤其是批评。我对这个视频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反而一些批评引发了我的兴趣。这些批评中集中讨论了一个主题,那就是相对富裕人群的消费和娱乐是否是一种值得提倡的青年文化。我关注这个问题的原因,并非想对生产、奋斗和消费、娱乐的选择及宣扬有所思考,而是对这种话语是否掩盖了在生产、奋斗和消费、娱乐之外的广阔空间,因为那部分空间才是我个人所最为重视的。更有趣的是,在个人的生活经验中,确实有很多很多人,意识不到看似对立的两者之外的『余外空间』。之所以二元对立的话语往往具有影响力,原因之一,我想就是这种话语可以把问题锁定在一个简单的逻辑框架中,并以此使人通过有限的理性实现自我说服。正因此,跳脱出一切二元话语的统一方式,都可以是打开话语的『余外空间』,即当『A 并非 A』不等于全集的时候,人们就能知道,此处的『非』是一种画地为牢的思维锁定,并非什么有价值的思考。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 13 14 岁,主流的话语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以及「游戏是电子海洛因。」但是站在我的角度,学习数学和物理,以及练习星际和魔兽,并没有本质区别。二者都是有自我激励机制的学习行为,也是可以通过学习可以打开之前不可得之乐趣的娱乐行为,而且都能使人因产生长时间的专注而心生喜悦。换句话说,在我看来同样的行为,被主流的话语区隔成了学习、奋斗和娱乐、自我麻醉。这可能是我意识到主流话语压缩了现实空间的一个机缘,从那以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个问题。至今,有很多人意识不到为什么学数学可以是『娱乐』,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打星际是一种『学习』,所以如果他们不在自己的大脑中进行一些思维上的努力的话,他们就无法打开对我来说非常自然的一种生活空间。这当然没有什么坏处,因为我可能也打不开他们的一种生活空间,而这些个体化的空间,正是我觉得有趣却往往被遗忘的范畴,也就是前述的『余外空间』。

  

  从之前的例子中,人们可以发现,同样的行为背后的自主体验可以是完全不同的。之所以称其为『自主体验』,是因为人们的行动作为一种可观察的表象、背后的思维主体是十分影响体验的,且这种体验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自我建构,取决于个体如何建构自己的思维主体,故说是自主的。而事实上,进行奋斗、娱乐的二分,正是在挤压这种自主性,而这正是应该被警惕的。我们的社会有越来越多知识分子、文化人、学者,习惯通过身份、强弱势、保护和关怀等结构性话语来阐释个体,而个体却是这个社会最丰富而有趣的组成部分。

  

  生产仅仅是一种生活所必须、剩余可用来交换的人类劳动。消费的本质,仅仅是用自己的劳动所得,去交换他人的劳动所得。比如我为公司工作,公司给我工钱,我用这笔钱去交换其它公司员工的劳动成果,这就是消费。人类的生产只要有剩余,社会只要有分工,就必然同时存在生产和消费,更别说有大量剩余、高度分工的工业社会了。在这种事实面前,为什么很多人侃侃而谈消费主义,把消费变成一种负面表达呢。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但鱼并不想做过多的讨论,因其与主题无关。消费一词的异化,可以在别处讨论,此处只想明确本文中提到的生产与消费皆是客观、中性的经济行为,而不具有文化意义上的特殊附加含义。当人们几乎没有生产剩余、劳动仅仅能保持生存的时候,众所周知,此时的人很难有自主的文化生活,因为他们只能重复劳动以保持最基本的生存。一个人无论通过自己生产的剩余,还是他人给予的生产剩余,去换置他人的劳动成果,就自然进行了消费。所以真正能对生活内容进行区分的不能是消费和生产,而是如何消费、如何生产。或者说,生产的过程是否提供个体的自主性所诉求的内容,以及消费的内容是否用于自主性的建设。比如一个人喜欢喝啤酒,那么酿酒作为一个生产活动,显然是满足自主的需求的。但并非所有喜欢喝啤酒的人,都能靠酿酒这个生产活动养活自己。况且能养活自己的酿酒行为,也未必符合自己喜好,可能仅仅是满足他人所好。所以说能通过生产获得自主性诉求之满足的人,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人需要靠交换他人劳动成果来建设自主性的生活。而这种自主性的生活,才是生活有趣的地方。

  

  回到前述的学习、娱乐问题。一种自主建构,可能认为学习是学习生产所需的技能,娱乐是消费娱乐产品以获得快乐。但在另一种自主建构中,学习可能和生产无关,只是使人有所『能』,能知,能思,能作,或能行,皆可谓之『能』。生产是能、而有所为、且有所获,而还存在着能、而有所为、然无所获,以及能而不为。当在更大的空间中打开学习,那么学习就不只是一个附着于生产的概念了。显然,如果我们以同样的方式把娱乐从使感官、心理获得快乐,展开到更加丰富的喜乐境界,娱乐的意思也会截然不同。而这种展开的多样性,全然是一种自主经验的产物。比如一些人通过自己所拥有之财富带来的消费能力,购买了一种常人无法获得的产品,这个消费过程使之产生了自己优于他人、超脱于大众的心理感受,这种感受就能被一些人转化成一种快乐,所以这种消费过程本身,就可以看作是一项娱乐。而同样的一个消费过程,另一些人获得快乐的途径可能不是自己比无法消费之人更强,而是自己拥有了一种曾经自己无法拥有、并一直期待的产品。前者是自己和他人比较而产生的快乐,后者是今日之自己和昨日之自己比较而产生的快乐。二者取其一或并存,都可以带来快乐,让人对这次消费满意。当然,在同样的一个消费过程中,人们还能有很多别种快乐被产生出来,而这种异质的产生,就是不同的自主建设所带来的结果。这个娱乐体验的来源可能人人不同,但也可能有海量的人有着相同的来源。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一个中性的消费行为,或者说以生产成果交换生产成果的行为,能产生怎样的文化生活,全在个体自主的二次创造中,而不在消费行为这个表象中,也不在消费行为所能带来的大众性后果中。而这个二次创造,恰是主流话语,以及很多人的思维所忽略的,而这正是一个人为自己所做的文化创造的根基。鱼讨论这个问题,就是为了打开一个空间,使得这个文化创造可以被讨论。

  

  在上述分析中,可被观察的消费行为,有着全然不同的自主体验。而那种自主体验往往被话语和作为现象的消费行为捆绑。这是这类话语关闭自主体验所栖身的余外空间、使之无法被讨论的原因。一旦进入对那个余外空间的讨论,那么人们应该意识到,这种余外空间中的自主体验,是自己为自己创造的,而非别人为自己创造的。换句话说,是买不来的。比如同样一本数学书,大家可以用相似的价格购买,但对于一部分人来说,这是一段奇妙的旅程,对另一些人来说,只是痛苦的折磨。消费数学书这个表象,无法区分通过数学书而得到的自主体验。人们很容易将游戏、电影、小说等很多内容,和感官刺激、情绪松弛、压力释放等最基础的娱乐需求捆绑,但实际上好的作品可以打开广阔的世界,只不过这种打开需要一些自主训练而来的能力作为支撑。有的人觉得买鸣虫只是烧钱来满足猎奇的心理需求,有人觉得在秋天还能听到夏天的声音,使人的心中的夏天得以延长,冬天得以迟到,会现实地改善生活的心情。这其中的区别是非常个人化的,无法一致讨论。只能每个人从自己开始通过自主性去探索和构筑。

  

  消费行为是普遍而渗透到生活之方方面面的,而个体的自主性往往被很多人轻易忽略。这导致虽然同样的消费行为背后的自主创造可能截然不同,但是有大量的人可能都是在进行着相似而重复的优越感、猎奇感、暂时忘记生活压力的自我麻醉感等等很固定而共同的自主创造的,也正因此,在一些话语中、这些消费和娱乐、就跳过自主创造、被和一系列简单的目标相捆绑了。尽管上述已经分析过,这种捆绑关闭了余外空间,但对很多人而言,这个余外空间可能并不存在,所以他们也无法打开它。而且越是无法打开那个空间的人,越可能相信一切消费和娱乐都不过是在追求相似的简单体验。举一个例子,一些消费者无论消费音乐、电影、舞蹈等等,本质上都是在从『虚构偶像』和『紧跟潮流』中获得愉悦感,他们往往也默认别人通过娱乐消费获得的是同样的东西。即使别人告诉他们自己关心的是别的东西,他们也意识不到那些别的东西真的存在。娱乐不是只能带来麻木和空虚,只是麻木和空虚的人只能看到那种娱乐罢了。

  

  本文最后一个想讨论的问题,是自主创造的普适性。既然普遍的消费所得到的娱乐的同一性,并不意味着文化生活的同一性,那么那种自主创造的文化生活是否仅仅是单纯个体的呢。当然,在我的视角中并非如此。小众的娱乐可能产生一种小众的、无法为更广大人群所理解的自主创造,但小众的娱乐也可能产生一种大众的、可以为更广大人群所理解的创造。比如鸣虫是个小众的玩乐,也不是大多数人都能从这项活动中体会出什么乐趣,但是人们期待阳光明媚的夏天长一点,万物凋敝的冬天迟来一点的心态,可能很多人都可以理解,只是要获得这种心境的手段,人人自有选择。在这个意义上,玩鸣虫可能小众,但未必只是一种封闭的亚文化追求,它可以是某种普遍的文化追求的小众实现方式。一些看似小众的生活方式和娱乐行为,往往蕴含着最普适的文化关怀和对生活的思考。而这些事物,很难被从未亲身尝试自主创造的人所了解。人类漫长的文明史中,向来需要文化来关怀自己的生活。有的人借助宗教,有的人借助知识,有的人借助社群组织,有的人借助身体运动等等。但无论如何,一种文化关怀几乎可以说是必须的,而在今天高度分化的工业时代,哪怕是买一本书、买一套网课,来充实自己的大脑,都涉及消费。玩一款游戏、学一些知识、思考一个问题都可能让人感到欢乐。所以消费不是问题的本质、娱乐也不是问题的本质,人们能不能获得一种对自身构成关怀的文化生活,更重要的在于使用某个消费品进行的自主创造。这种创造可以关怀私人的问题,也可以关怀普适的问题,但无论如何不去进行二次创作的人就获得不了这种关怀。

  

  我们需要怎样的生活呢。回答这个问题的基础是『我需要怎样的生活呢』。这个问题应该被思考,而思考这个问题的空间,不该被生产、奋斗和消费、娱乐的话语所压制。很多人以为将他人的生活描述成自我麻醉、虚无享乐等一钱不值的状态就是一种成就,而实际上这只是自己的世界过于狭窄,理解不了广泛存在的余外空间罢了。人们应该时时提醒自己,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取向压缩了个体的空间,还是个体自己关闭了生产与消费之外的余外空间。在我的观察中,前者比起后者,渺小得不值一提,后者才是更值得反思和警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