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五岁,上高一。这一年,生活发生了很多重大的变化,住在了学校,获得了手机,当然最重要的是,在非寒暑假的学期中,我也可以使用电脑了。这个变化对我来说是极令人欣喜的。初中的时候,一些同学每天都在 BBS 和帖吧聊着一些听起来有趣的事情,但是我并不被允许在寒暑假之外使用电脑。仅有的机会,就是自己偷偷跑到黑网吧去,用着油腻的键盘,抓紧时间练习几把魔兽。也或者去一些家长下班较晚的同学家,用着相对洁净的键盘,抓紧练习几把魔兽。而高一的时候,我竟然被允许使用电脑了,那时真真颇有拨云见日之感。当然,这并非运气所致,仅仅得益于我那时候选择了学习 OI,而不是 MO 或 PhO,因此必须使用电脑练习编程,于是便理直气壮地向父母提出了要求,也顺理成章地申诉成功。当然,真正做的事情显然不是编程了。

  
  难得能和同龄人用 QQ 聊聊天,而不只是做题、练琴、看书,自然是很令当时的我感到喜悦的。那时认识了一个女生,每周五都会聊天,聊到睡觉为止,然后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周六日照常上奥数课、物理课、编程课,直到下一个周五。有的时候我们聊聊身边的八卦,更多的时候是聊聊读了什么书,对书里面的内容自己有什么异想天开的想法。在我家老旧的电脑上,至今留存着那些聊天记录。有的时候打开看看,会觉得小时候的自己比现在有趣多了:不会和今天一样,努力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更不在乎频繁地使用问号和叹号来表达情感。回头去看那些聊天记录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可能没有兴致再去重温那些比现在有趣得多的对话,因为整个人已经变得无趣而死板了,只会继续假正经地写些既无趣又没有听众的句子,以为自娱。

  

  每周五她很早就回家并上线了,而我时而会先去网吧打两把星际或 dota,时而会约几个狐朋狗友把一周剩下来的钱凑在一起买酒喝。无论如何,跑回家后都要假装睡觉,等着父亲把我从我住的地方,拉到几十公里外他住的地方。装睡的理由是:假装疲惫,这样父亲就不会对我问东问西,我们也就不会吵起来,更不会打起来了。由于吵架和打架都是家常便饭,所以我便习惯性地用装睡推脱父子间的交流,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故而每次到家都不早了,抓紧打开电脑,登陆 QQ,在寥寥无几的在线好友中找到她,开始说些有的没的。这样的日子相当惬意,可惜我这个人总是喜欢在没有必要的时候突发奇想,做些自己也不能理解事情,一不小心就全然改变了后面的生活轨迹。有一次我突然想着:如果我不去和她聊天会怎样呢?于是上线后就没有和她说话。结果并没有非常出我意料,她果然就没有和我说话。我淡定地在下一周重新去联系她,好像上一周的爽约——一个其实不存在的约定——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这就稍稍出乎了我的意料,于是再下一次,我又不去和她说话,她果然如常并没有理睬我。这就极具诱惑力地煽动了我年轻的好奇心,因为至今我也没有搞清楚她的心理。不过我那时总想着应该多做一些控制变量的实验——一种从小就如痴呆般的脑回路,于是连续一个月不去和她说话。果然一整个月她都没有在周五给我发任何信息,而我终于忍无可忍再去联系她时,之前的一个月就像从未存在过。话题接着数周之前,在聊天记录的串联下,继续下去。好像一切的事情,仅仅是 QQ 的聊天记录上的日期错乱了一样。

  

  我那时揣测着——和每个处于青春期的木讷之人一样——是否我不应该继续找她聊些有的没的了。她可能只是被迫在应付我,我似乎给她添了很多麻烦,这令我十分过意不去。毕竟我自己去多读两篇太平广记,也是同等的快乐,对我没有什么真正的分别,于是我就坦然地再一次一个月没有联系她。就这样,一个学期很快就在一场场星际魔兽大战的映衬下,不动声色地结束了。一些对战被我自己奉为经典,无论它们发生在学校机房、黑网吧、还是自家的电脑上,最终录像文件都被我保存在了中学时代的老电脑中,就像是一篇篇留给自己的日记一样。假期除了集训,所有的时间我都会全身心地沉入在打游戏中,仅仅是每天持续番战,以至手指腱鞘炎发作,或双目视物模糊的时候,我才会停下来看看书,转换一下因为一次次对战,而时时紧绷的神经。直到再开学的时候,游戏又一次沦为了在黑网吧中躲老师和警察之余的偷腥,只得又死皮赖脸、颇失自尊地进入了每周五的轮回。如是往复,过了很久之后,我终于确信她并非只是在应付我,那些对话一定是使她快乐的。那是因为有一次我们聊到了她推荐我看的黄金时代,说到了王二和陈清扬躲在山里时如梦境一样,好像真的和实在的世界隔绝开,仿佛所有的目光、负担、掩饰都消失了,人有趣的一面被毫无保留地袒露了出来。我那时想,这大概不该是应付样的话语,于是便安了心。

  

  后面因为我想不起来的原因,又有过很多次,一个月,也可能更久,我不去叨扰她的情况——她如常一言不发。在我的记忆中,似乎从没有一次不按照剧本重复的情况出现。我于是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崇敬,那种敬意超过了我对于后来认识的每一个人的敬意。我发现有人居然会对使自己快乐的事情不加索求,而只是等着它静静地发生,静静地消逝,就像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段时光一样。这种态度至今被我视为一种崇高的美德,尽管这可能完全只是来自于一个低情商之人的误解,但在之后的十数年中,我依然努力地追求这种态度,因为那便是我少年时代所见过的最美好的生活姿态。我那时并没有听过,不怨天,不尤人,不迁怒,不贰过,之类的话;也认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仅仅是失意者的自我安慰。但那个人就活生生地——或许也不那么活生生地——在一个小小的对话框中,按时出现了。现实中的无数次碰面都没有让我认定她们确实是同一个人,但我着实因为那文本框背后隐藏的少年而重新考虑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至于今日,我也努力着不去向他人索要自己期待的美好生活,努力冷冰冰地生活在自己的一处。尽管和其它我所自我要求的事情一样,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的自律都算不上成功,但至少还能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努力着。

  

  这件青春期的小事,从未在我脑海中消失,无论它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后来,这种循环终于被一些不可抗的事情打破了。那每周五的最后几个小时成为了逝去的时光。当我一次次追忆这时光的时候,我依然不知道,在那时,站在她的角度,这一系列短暂的时光是怎样在她的世界中发生的。只是站在我的角度,那便是上面写下来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