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我寫的很多沒有什麼意義的文字一樣,本文也兼具了兩個特點。第一是,我並沒有按照通用標準使用『標點符號』。請不要再來說、我不會用、或者我用錯了。我既不升學,也不出版,沒必要服從某些規則來使用語言。爲我自己探索一種適合自己的語言,恰是我堅持寫一些文字的原因。因爲那些個人思考的問題,未必能通過日常的、大衆的語言輕鬆表達。而如果對魚的想法沒有興趣,完全可以不讀,沒必要強迫我使用詞不達意的陳述。第二,當我使用來自於佛教的詞彙時,未必意味着我認同佛教的認識,只是佛教詞語入於漢文已數千年,魚不憚用之爾。本文主要涉及此次回國、和諸師友飯醉時、所討論的問題。魚有所思,乃姑妄言之。

  在音樂、遊戲、餐飲、以及各種藝術或娛樂門類中,人們往往都能觀察到這樣的歷程。起初,一些人通過影響力、塑造了一種價值體系。在這些價值體系中,各種作品都會被給予相應的評價。即使類似的價值體系在各個領域中並不同一,但通過影響力的競爭,最終依然催生出了一系列『最偉大的作品』和『最具影響力的作品』。很多人對『絕對標準』和『藝術高度』,津津樂道。相應地,當一些作品突然出現在這些體系之外的時候,尤其是一些作品、僅僅因爲資訊上的隔絕、沒有在形成價值體系的話語中心出現的時候,一些絕對標準的追隨者,會極端地排斥它們,或者急切地試圖用固有的價值標準去評判那些作品。而另一種極端相反的態度,則是認爲那些本不爲人知的作品、代表着全然不同的另一種價值,而且每一種價值都是平等的、並沒有高下之分。當這兩種態度的支持者還處在互相角力的時候,另一個宏大的歷史潮流席捲了藝術和娛樂的各個門類,即、技術的進步使內容的傳播方式發生了改變,精英話語的影響力、迅速在大衆消費的衝擊下蕩然無存。在這種情況下,兩種理論都受到了強烈的衝擊。

  前一種理論本來試圖用影響力更大的話語來塑造絕對價值,但目前影響力最大的恰是大衆消費。各個領域的作者自然都不甘於自身的價值僅僅是消費市場中的估價。但脫離了話語的影響力,憑什麼將一種價值說成『絕對價值』置於其它價值系統之上呢。爲了解決這個問題,此種理論的支持者引入了『經典』的話語,即、經典已經在歷史的某個時期被塑造了,絕對價值已經因一系列經典、而被發覺和表達了,現代的問題僅僅是對『經典』的背離。在這種理論中,那些本就在價值體系中沒有一席之地、或地位不高的作品,依然被『經典所塑造的價值體系』所不容。而大衆消費帶來的對影響力的顛覆,則因時效性而被排斥於經典之外。假如世界上只有一個『經典所塑造的價值體系』,那麼這樣的領域勉強可以用這種話語虛假地維持『經典』和『絕對價值』。但顯然在更廣闊的領域中,情況並非如此。最出名的顯然是音樂。音樂在古典音樂之後,通過使用不侷限於十二平均律的音律、以及更多樣的樂器、尤其是世界各地的民族樂器和電音樂器之後,在『經典』之外已經建立了龐大的新領地。另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遊戲。遊戲因爲輸入設備的隔閡,以手柄爲主的家用機、和以鍵鼠爲主的電腦、分別獨立地形成了經典。兩者都有龐大的銷量,頂尖的玩家,幾十年經久不衰龐大影響力,但因長期隔離地獨立發展,很難再容於同一種價值體系中。很難說同時發售於 1998 年的『時之笛』和『星際爭霸』誰更經典、誰能代表遊戲的絕對價值。儘管大多數遊戲媒體將『時之笛』作爲滿分作品載入遊戲史,也無人否認今天的主流家用機遊戲、無論何種類型、大多以探索 3D 世界爲基礎,而這一切恰恰肇始於『時之笛』。另一方面,『星際爭霸』翻開了職業電子競技的歷史篇章,使遊戲比賽、變成了電子競技,同時也讓一個遊戲廠商二十年如一日維護一款遊戲這種模式、首度出現在了電子遊戲界,更是讓『平衡性』成了遊戲玩家津津樂道的概念,使得 imba 一詞成了玩家的口頭禪。至今,在星際爭霸發佈二十年後,依然有職業玩家和職業聯賽、使用這款遊戲展示電子競技的魅力,顯然 20 年前評測遊戲的媒體根本預期不到這種結果,也無法合理地評判其價值。在這種有兩套『經典』的領域,當然絕對價值就無論如何不讓人覺得『絕對』了。一些此種理論的信徒,爲了堅持絕對價值的絕對性,只能極端地將其它經典體系連根拔起,批駁得一文不值。

  後一種理論、本來試圖用多元話語、來讓多套經典並存,試圖說明經典系統之間沒有高下之分、有平等的價值。但在同樣的大衆消費的衝擊下,人們很難信服流行帶來的影響力所塑造的『流行經典』、和任何一種有相似影響力的『經典』,有平等的價值、沒有什麼區別和高下之分。事實上大衆消費帶來的『流行的力量』,催生了第三種純然虛無的態度,沒有什麼價值,沒有什麼經典,也沒有什麼高下,一切都只是主觀上的『喜歡就好』。很多人在剛剛接觸一個領域的時候,很容易接受『喜歡就好』,因爲自己喜歡的那些作品不被看作是經典,稍稍下了些功夫、懂了一些,轉而就喜歡起『絕對價值』來,因爲這樣更容易顯得『自己比別人懂』。最後,當他們的親友和崇拜的人,表現出對另一種價值體系的認可時,他們或是出於『權威一定有些道理』,或是出於『不讓自己不合羣』,便又轉而推崇起『多元價值』來。記得有一次,當一名朋友和我討論起價值問題的時候,僅僅因爲我否定了『絕對價值』的絕對性,他馬上警覺地認爲我是那種『否定一切價值』的人。可以說對於價值問題,人們不但有自己的認識和判斷,還有自己的內秉邏輯,即、當他者對某個陳述進行反駁時,人們會基於自己的內秉邏輯預設出他人的認識和判斷。這就形成了一個很好的、極不利於交流的、封閉系統。他人除了沉默和附和,很可能被當成故意找茬、故意擡槓。最終人們只在自己聽着舒服的語言環境中徜徉,而並不直面『作品的價值』這個問題本身。要在、既沒有絕對的『一元價值』、也沒有平等的『多元價值』、之外,討論一種並非『虛無』的價值來,便是『價值的中道義』了。

  人普遍有一種特點,就是對自己直觀之外的抽象缺乏認識能力。人們是不是能通過理性來認識一切缺乏直觀的抽象呢,這個問題過於複雜了,魚無意討論。但對自己直觀之外的抽象缺乏認識能力,大概確然是普遍的情況。這就像對於天生目盲的人來講,黃色和紅色、都是很抽象、很難認識的對象。但是對於沒有目疾的人而言,這並不是一個困難的認識對象,人們也不會對什麼是黃色、產生很大爭議。這是因爲黃色對我們而言有一種共同的、不言自明的、直觀,緣我們的眼根而起。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很科學、很具體地定義出黃色的判定標準,如使用反射光的波長。即使作品真的有絕對價值,這個價值可能對我們所有人都暫時或永久是不可認知的。我們面對它時,就像盲人面對黃色一樣,縱然互相爭執不休,終究沒有什麼結果。再將另一個黃色物件擺在眼前,盲人們也未必能判斷出和自己之前的判斷自恰的結果來。當然在認識清那個真正的『絕對價值』之前,人們也完全可以通過盲人摸象式的行爲,來獲得一系列、作爲還未被真正認識的『絕對價值』、的一種不完全表示的『多元價值』。此外,一切作品也可能確實就是沒什麼價值的。一切價值都只來自於塑造了『經典』的話語,區別只在於、什麼人在什麼環境下、發明了怎樣的話語。即使在明確了『五蘊皆空』的大乘佛教內部,還是就『勝義有』和『畢竟空』爭執不下。我想對於吃個飯、玩個遊戲,沒有必要上升到這樣嚴肅的境地。即使對於音樂、文學、視覺藝術、等更嚴肅的藝術門類,也絕非定要、或定能、在這個問題上探索到真理。但如果迴避了這個問題,這篇文章爲什麼要被寫出來呢。一些人有這樣一種認識,覺得自己相信了『絕對價值』,無論相信的是一元、還是多元的,那麼別人如果不信這種絕對性的存在,就一定是相信『虛無』。這種認識的本質就是,大家都相信各自的公理體系,只是體系不一樣罷了。一些人習慣了這種思維,會直接了當地問別人「你相信的是什麼?」。但這種認識之外總是存在一種『中間選擇』,即、人們不相信任何公理體系,而只通過實踐去確立可確立的部分。比如兩個盲人在面對一張黃紙的時候,可以先確定這張紙和紅紙摸起來沒什麼區別,即、紅黃之辨不出在能摸出來的差異上。這種中間選擇擱置了那個根本性的、或許超出了常人理解能力的問題。但並非全然不理睬前面探討的價值理論,因爲價值系統的構建在被積極地實踐着,這是重要的姿態,絕非所有人都如此行動。換句話說,儘管人們對直觀之外的抽象、理解能力有限,但人們並不總是熱衷於關注對『直觀』的實踐。這種『重比量輕現量』的認識方式,一直有很強的影響力,這是因爲、比量的破立、比『交流現量』更容易。『交流現量』或許就成了我所要推崇的『中間選擇』的重點。

  說了一系列看起來抽象的話,如果回到更日常的語言,那麼『交流現量』實際就是在說、我們如何談論一個作品帶給我們的感受、如何交流我們對作品的評價呢。顯然這種交流並不必然依託於、相信『一元價值』、相信『多元價值』、相信『沒有價值』。即使沒有這種對價值理論的信仰,人們也能交流。只是這種交流無法建立在傳統的好壞、高下、最偉大、絕對標準、最有影響力、這樣的話語中。換言之,當人們使用『最偉大的樂隊之一』『最偉大的遊戲之一』『最偉大的演出之一』的時候,就已經進入了某種價值理論的話語中。人們完全可以探索新的話語來作更私人的交流。而在這個交流的過程中,相信作品的價值、便能被彰顯出來,無論這種價值是本質實有的,還是依他而起的。再一次,因爲『實有』或『依他起』的問題、可能暫時沒有答案,人們的交流不必然建立在這個答案上。這種、脫離對價值理論之信仰、而產生的價值交流,完全可以依託於對價值體系的交流而存在。比如我在前面同時陳述了『時之笛』的偉大、和『星際爭霸』的偉大,但它們誰更偉大呢,它們是否比同年發售的『博德之門』、和次年發售的『異域鎮魂曲』更偉大呢。要交流這些問題,就需要藉助施設的價值標準。比如將遊戲對戰擡高到職業體育的高度,就可以作爲一個價值標準。這個標準是可交流的,但不是絕對的價值標準。人們將『最偉大的』這種話語變成了『按照如下施設的標準某某更偉大』。但這也同時不代表、一切價值都只是施設的、本來沒有什麼真正的價值。因爲我們在進行交流價值標準、和基於該價值標準的判斷、這一實踐,而且往往從中有實際的收穫。這個『交流現量』的過程,應該比爭論對『價值理論』的信仰、更真實而有益處。假如說藝術本身代表了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高度從而需求的一種對情感和思想的表達和交流,那麼它促成的進一步的對話和交流,當然本來就已經有了很重要、甚至更重要的價值。

  本文草草行文,其實並沒有寫出我心目中的『中道義』來,因爲我還沒有找到恰當的表達途徑。但是魚仍然希望此文足可拋磚引玉,以此表露一點心跡,使我們能產生更有趣的交流,而不是無聊的附和、或者用『你錯了』宣誓話語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