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歲的時候開始學佛,起初是爲了證明佛教確是封建迷信,以勸說年年禮佛的母親。這段因緣我在別處講過,便不再複述了。我學的東西中,除了佛法,儒家也是爲了證其僞乃習之。而道家、歐陸哲學、數學物理,則是爲了求其真而學習的。當然,隨着爲學日甚,便斷卻了、臆斷真僞於未學、這個不良癖好。那時候文言文的水平一般,讀論藏是不大現實的,所以讀經參考別人的講解是初學的狀態,實際上主要還是看別人的講解,而認真學習論藏則要到了被高中趕出學校之後。初學佛法時,除了閱讀、也會打坐、學六妙門、習安那般那。然因本就是爲了求其僞,自然也不計較自己學來的是否爲真。這種對佛教的誤解,一直延續到今天,莫名其妙地因爲『是人行邪道』,而形成了我今日與世界的關係。

  
  至今似乎很流行一種觀念,就是我們的思維方式、道德譜系、認識世界的方法,是被外部世界的權力塑造的結果。比如父母打了孩子,那麼孩子就會有暴力傾向、厭世的人格。比如父母讓孩子學了奧數,孩子就喪失了對生活的熱愛。比如孩子看了少兒不宜的內容,未來就效仿內容性犯罪。又比如學校裏面貼了一兩句政治標語、課本裏選了一兩篇革命文章,孩子就被塑造了共產主義接班人。這些塑造理論我是從小就統統不信的,至少在我那時候學來的佛法裏面,我們認知世界之方法的成因有四,因緣、所緣緣、等無間緣、增上緣。並不是只有因緣,也就是並不只有因果明確的塑造關係。很多人把增上緣就當成了因緣,比如我小時候看到了樓道里的一兩句政治標語,緣此接觸了某些主義和理論。也有的人把所緣緣當成了因緣,比如小時候看了很多相當不尋常的 AV,獲得了很強的感官刺激。我那時一方面因爲好奇,要接觸一個龐大、陌生、充滿危險的世界,又不希望我所接觸的種種,作爲我之爲我的因緣來塑造我。我有了這套邪見以後,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就有了一個很強烈的想法,我怎樣能感受到我以我自己的姿態活着,而不是『被塑造』或者『可被預期』呢。那個時候這個想法是很強烈的,我在某次惹了事被老師勒令寫檢查的時候寫道「我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爲我是這樣的人。如果我按你說的做,那麼我認爲、我就不是我了,所以我沒有按你說的做。」當然具體的內容現在記不得了,一定更鏗鏘、更銳氣一點,畢竟那時候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萬一哪天有機會和自己看中的姑娘上牀,自己支持不住完事太快。那時老師也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看完後的那種憤怒我至今都想象得出來。而這樣的檢查我大概交過三次,終於她不讓我再寫檢查了。
  
  如果用平和一點的話概括我那時候的想法,可能就是、我忍不住想探索更廣闊的世界、又不想讓我那時候的生活經驗成爲塑造我的因緣,我認爲只有出離這種塑造,我才成爲我。至今我也沒有膽敢小覷十三歲的自己,以爲這不過是青春期的躁動,因爲十幾年來我還是堅持着這個行動。我十三歲的時候,把、開始有這種想法、叫做醒來,醒來的人會反思自己如何成爲自己,而不是自然地變成被塑造的行屍走肉。當然有一點青春期的躁動我是克服了的,小時候以爲不是行屍走肉者不過寥寥,見到、能忍受我說話、超過十分鐘的人、我就會不自覺地宣揚這種『醒來理論』。現在沒有了這種狂妄,一者我不確定按照十三歲之我的標準,我自己是否醒來了,二者我更不知道別人到底作何思想。於是醒來和保持清醒終於隨着自己的成長變成了一種個人的事業。
  
  醒來的人會考察很多個人的認知過程。比如我爲什麼說一幅畫好呢,是很多人說它好,還是有些大師形成的精英集團說它好,還是因爲自己看着它產生了很正面的情緒呢。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保持清醒』的問題,因爲這個問題考察了我認爲一幅畫好這個個人認知的成因。類似的問題還有,我認爲十二律的音樂比二十四律的好聽,是不是因爲我從小被音樂教育、訓練成了只習慣十二律的聽感呢。這樣的自我觀照是我脫離了很多有影響力之話語的原因。舉一個例子。我中學時讀聊齋就知道龍陽之樂,高中還差點幫同學口交過,也知道圖靈慘死的故事。所以小時候我是對、一切將同性戀視爲病態的人、存有敵視態度的,因爲我很尊敬圖靈,而且從小到大都愛看藥娘片。但是這種對社會道德規範的厭惡,並沒有使我變成一個平權運動的支持者,相反我幾乎是個強烈的反對者。甚至漸漸地,我對那些、視同性戀爲病態的人,也沒有了小時候的那種敵視,只要他們不動用公權力去將他們認爲是公義的暴力加諸同性戀。換句話說,在我看來、有問題的不是對同性戀的看法,而是將自己認爲是公義的暴力隨意加諸他人。這個最終的認識可能來自於長達五年的自我反思,即『我到底敵視的是什麼』,這個過程中我要時時警惕、那種久遠的敵視情緒、對我思考的影響。這樣的例子我可以無休無止地舉下去,因爲它們還在不斷產生着。
  
  佛教的理論中,尋找我的結論一定是『一切法無我』。但是在我的十三歲邪見中好像有着很深的我執,我總夢想着要保護住那個並非被因緣塑造的真我,而實際上那個真我可能並不存在,我也是相似相續、非斷非常的剎那生滅法。所以我很多年前就開始放棄這個『醒來理論』了,醒來和沒醒來可能沒有什麼本質區別。不過『保持清醒』的行爲,卻已經變成了一種個人習慣。也就是說,我還是會時時觀照、形成我對世界認知、的種種緣法,以去除掉自己的無明所成量。十多年來的這個過程可能沒有什麼意義,我也從沒學到過什麼正法。不過我以這種自我觀照的狀態生活着,卻已經成了一個不爭的事實。
  
  那便是十三歲的我,對於今日之我的饋贈吧。
  
陰陽魚於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