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自欧洲回到故乡之时,还是颇有些落寞的。这落寞的生起,在于父母没来由地天天念叨对我找的破工作不满意,我应该继续留在欧洲云云。使人落寞之处不在于父母的不满,而是经过了二十年有意识的自我训练,仍然无法毫不动心地任由他们叨唠,而我自可吃茶去。坐在我自己的屋子、或中学时代长时间关起门来一个人学习和游戏的书房中,看着四周围堆满了从小买来的书,那种落寞就自然而然地长大了。书我大部分读过了,尤其是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我倾尽心血,以自己定慧之顶峰终于学会的,可然后呢。少年时以为这些书可以构筑起我的宫阙,然而如今这宫阙去哪里寻找呢。它终于碎落一地,只有一片片狼藉的残垣断壁而终归尘土,还是早已在某处落成,而我竟不知其何在呢。又想回到小时候曾帮我安定心猿、不让它大闹天宫的那些庵观寺庙去,却发现小时候在其中求来的正法,早已消失不见,只看到一群群的游客拍照、打卡、叽叽喳喳。如果小时候的我来到的竟是这样的地方,会如何呢。没有人做错了任何事,只是我的落寞终于变得难以自已了。

  离开故乡南下工作的时候,大概没有几个人看出了我的落寞。但仍然有几个人觉察到了,对我说「上一个十年过去了,不要总沉溺在回忆中,要计划下一个十年了。」这突兀的陈词来自不止一个人,当然是因为我的心迹终于泄露了。我可能流露过这种落寞给一些人,而另一些人根本不需要我流露什么,早已一眼看穿。就在我们欢声笑语的短暂沉默中,那落寞早已显白地浮上。我每每想起这个问题都觉得有趣,难道我计划过上一个十年,或者再上一个十年吗,难道我不是向来漫无目的地完成一次次狄俄倪索斯的祭祀而等着下一次吗。假如没有这一次次狂醉的祭祀,我的生活中可以少一点自己祈求来的悲剧吗。

  或许那突兀的陈词应该翻译一下,才更符合他们想表达的意思,「上一个十年过去了,不要沉溺在过去未竟的心愿上,要为下一个十年的积极生活而发愿了。」发愿是佛教的概念,它不同于许愿只是向外力许愿。发愿必然带着以愿力而勇猛精进的意涵。那么如此一问,我十年前,二十年前,有没有发愿,有没有依着愿力精进呢。大概是有的,不然就不会生出依未完成而起的落寞了。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我第一次醒来是十三岁。醒来意味着我要以自己的主张、为自己追求的生活、做点只有自己才关心的事。是的,醒来是我执很大的一件事,带着至少三个自己。那时候老师让我写检查,反思自己的错误,我会写「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错误。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会做这样的事。如果不让我按我的想法做事,我如何成为我呢?」就是这种感觉,二十年过去了依然熟悉。但总之,那时候我醒来了。醒来的时候身体极为脆弱。不到一米六的个头,在女生面前都是小矮子。从出生几个月开始,每年要发烧甚至输液多次,耗光了父母的积蓄。小脑极为不发达,左脚会拌到右脚,形成一个清脆的平地摔,引来周围人的哈哈大笑。唯一擅长的体育运动是跑步,因为小时候和发小们一起玩总因为嘴欠而被人追着打,也就必须要逃跑。由于羊水破裂必须强制早产而形成的孱弱且残破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生来从未分离的记忆的一部分,化入了那个醒来的我的深层意识中。深层的东西无法和表层一样用遗忘的方法清除,因为明明已经忘记了,它还是会在不经意间翻涌出来,突然让那种熟悉的疼痛感和濒死时的绝望再次如潮水般淹没一个人。几个月的时候从头顶输液,几岁的时候不打麻药给眼睛缝针,咽喉纤维化到不能进食,慢慢地都变成了不怎么严重的笑谈。毕竟,很快又会降临更严重的、摧毁人精神的病痛。真正令人恐惧的,不是这些病和那些痛,而是曾经面对这一切之时身体和精神上的感觉。它们应该被永远埋葬,再也不要翻涌出来。

  十三岁时醒来,于是发了第一个愿望是『读书治学』。读书治学,要达到什么目的,有什么用,我其实至今都没有搞清楚。只是依稀记得,少年时代的好奇心,不允许我不去做这件事。既然要做,就发愿去做。鱼少时学英语于新东方,有一师囊为娱记,尝设展台以作广告。其司以木板作围墙而藏其所展,唯留数孔可观其内。复以模特婀娜其间如别司,时隐时现。每见,则装扮不同,观者遂欲知更衣之处,则围者日众矣。我想我最初的好奇心并没有什么高尚的,和那些想看模特换衣服的人别无二致。只是所欲观者,并非裸露的身体,而是我关心的东西。越是看不到,越是要去看,用尽力气去看,如此而已。这样书写,虽然并不真的和事实完全相符,但想必更多人便可以理解那种冲动了。它是普遍存在于人类中的,只是每个人的好奇心把他导向哪里,终于因人而异。我小时候发现,依着这好奇心闯荡,生活的苦闷能少一些,那就没有理由拒绝它。

  有很多书在我醒来以前就吸引了我的好奇心,终于让我发愿把一生投身于其中。比如我的后桌曾经是个比我大了一岁多的男生。因为年龄的关系他无论在学习还是生活习惯上都比我沉稳和成熟很多。他的父母都在大学当数学教授,自然会推荐他读一些科普类的书籍。这样,我就读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本科普书,伽莫夫的从一到无穷大。后来我读过数百本科普书,但从没有一本在引诱一个少年浪费自己的一生方面超越这一本。假如我有孩子,我希望他的一生被毫无意义的事业浪费掉,那么我也会选择这本书。如果这本书都没能引诱他,那么我可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引诱他了。总之,二十年后,当我和这名同学都已拿到博士学位并离开学术工作之后,我们再探讨起任何一个纯粹的知识的问题,都仿佛还是当年那两个少年,充满由好奇心驱动的纯粹的乐趣。只是这样的时光,不再像二十年前那样漫长、仿佛无穷无尽了。

  这样的书在我醒来前就已经覆盖了许多方面。比如我还有一个从小每天一起放学回家的朋友,很奇怪地在初一那年拿给我一本圣经故事,说这里面的故事好看,比一千零一夜还好看。这本书我再也没有还给她,偶然在老屋的书柜中翻出来,就会想起她,想起这段往事。终于,我成年后花了很多时间去学习和讨论神学,也逐渐适应了没事就读一段神学大全的生活方式。而最初的那名同学,从家庭到自己,根本没有对神学产生过一丁点兴趣,更从未听说过奥古斯丁和阿奎那,完全只是无意间分享了一本好看的故事书。她的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并非什么高知识、高学历的人。读书,把书分享给孩子,只是一种乐趣,一种玩意。再后来,我因为总和后桌的男生聊天,于是老师把我换到了一个周围基本都是女生的座位上。然后我就天天和后桌的女生聊天。她父亲是作家,母亲是出版社的编辑。自然地,家里有无穷无尽的书。我没事就让她给我偷来几本,我看过之后再还回去。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本讲周易的台版书,上面写满了她爸爸用各种生活中的例子做的批注。我觉得这件事挺好玩,把生活的琐事和一本两三千年前的书组合起来。直到今日,我每逢一事,常会自起一卦,也翻翻与事相应的卦,看看周易里面说了什么,琢磨一下诸事如何起变化。灵与不灵无所谓,好玩足矣。

  总而言之,同学们给我呈现了一个有趣的书的世界,也呈现了他们的父母作为读者的世界。读者护持自己的孩子从小读书,就像我父母那样。这是我们相逢的缘,也是我们友情的缘。所以我醒来后,就发了这个愿。前阵子有人问我「怎么区分乐趣只是把自己困在舒适区,还是真正的热爱?」「怎么知道追寻自己的乐趣时遇到的阻碍,是自身天赋不足,还是外部条件不足?」我想这就是我十三岁发愿的时候面对的问题。既然发愿,后面的困苦,我都会努力克服。既然能从克服重重困难中获得乐趣,那么就没有什么外部条件可以真的阻碍我。愿望如果必须要实现,那么就变成了欲望。发愿不是要求什么结果,徒增求不得的苦恼,而是支撑着人以某种方式继续生活。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我也曾在摩诃婆罗多中听黑天对阿周那说过类似的话,所以对这种弃绝结果的瑜伽行存有信心。当这种生活被创造并延续下去之后,我可以抽身出来看看那个正在以某种方式生活的人,而足能摆脱醒来时我主张、我追求、我关心的束缚。那个有主张、有追求、有常心的人,成了一个我之外的客体,我在看着他继续前进,正如别人也在看着他。我在护持他继续前进,就像他的师长和朋友们也在以善念护持他。

  如果我发的愿只是读书,那么这件事应该没有什么困难可言,纯粹是一种娱乐。但是治学就不一样了。那些复杂的、需要长时间苦思冥想来等待灵光一闪的书,那些文辞古奥、不知所云的书,那些浩如烟海、难以穷尽的书,都不是能轻松进入的学问。于是有很多困难要克服。诸如昏沉和掉举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我当然不能免。从控制饮食、控制睡眠,到练气、打坐,到坚持跑步、长距离步行,科学的、玄学的方法都用上了。终于有了一个一天可以清明 18 小时以上的身体和头脑来学习和思考,彻底改变了从小的体质,尽管仍然无法免除时时相伴的病痛的折磨。虽然生活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被浪费在了吃喝玩乐上,但『能而不为』毕竟不同于『不能』。当我游离出来看这个被一步步训练成型的少年时,我也会疑惑,费这么大劲是为了什么呢。所以我为那些对我的生活产生了疑虑的人编造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一切显得有道理。但其时根本没道理,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真正的理由。若非说有,那就是我发现这件事能让病痛减轻一点。或者更准确地说,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治学使人进入一个孤独的世界,日常中的种种伪和思想中的种种病与这个世界的连结必须被一步步斩断,再重新以一种明澈而无迷误的方式通达。凝视这个世界的时候,之前那个世界的很多苦痛就能被短暂地忘记。建构这个世界的时候,之前那个世界中从未会面过的安宁便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但是总有些时候,关于病痛的记忆忽然穿透两个世界而再次浮现出来,又或者新的病痛毫无意外地降临,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去抓身边的人,试着让他们拉我一把。然而一觉醒来总是发现谁也不能拽住我、让我不至于跌落到无尽的苦痛的世界。于是我便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到那条我自己创造出来的生活轨迹去,沿着它,起码可以继续积极地生活下去。浮在半空看这个少年的时候,就会知道,他经历了苦炼之后,成了那个最终拽住我的人。我总希望有人能帮帮他,但去哪里找寻呢。

  从十几岁开始,我就总想飞走,因为听说飞走以后,就不会再有这些痛苦了。起码没了身体,身体上的痛苦就不再有了。但是低头看到那个少年发了愿,一点点从睡眠、呼吸开始训练自己,又一次次因为逃避而酗酒、嗑药,让放纵带来更多病痛,我还是不舍得离开他。终于,我和他一起走完了十三岁后的第一个十年,成了一个青年人。

  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日后被自己反复阅读的文章,叫『往事』。因为在这篇文章中,我发了第二个愿『名名之尔,不若明明德之真也。』我希望少时所学不再只是纸上的文字,而更蕴含着可以从渺小之物一点点实证到星辰宇宙的连贯性。这是当年物理学让我为之付出了全部青春的根本原因。几乎所有教材在讲授物理学之美的时候,都会用一条衔住自己尾巴的蛇,来表示从最基本的微观粒子,到最广大的宇宙,是由一套可实证的规律来支配的,即使在不同尺度会有不同的数学形式。发了这个愿,当然不代表前一个愿作废了。虽然学习的速度,能挑战的智性难度,记忆力等等都大不如前,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衰老,但仍然在博士、博后阶段,一步步蹒跚前行着,而这蹒跚前行,在很多人眼中已经是如风疾行了。

  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和几个新朋友相逢,在德国的火车上经常讨论很多书上看来的问题,有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神学的、哲学的,但无一例外,都是漂浮着的一堆名词而已。我不知道他们读了这段话会不会不悦,或许他们不只是在玩弄词藻,但我是如此。我并不以为这些讨论没有意义,因为没有这些讨论,愚痴如我,就发现不了其中的病态,而更可能欣然自得直到终老。贤首曰『微言滞于心首,转为缘律之场。实际居于目前,翻成名相之境。』说的就是我们彼时所学之病。一个自以为正确的叙事,一遍遍重复,里面的词句高级些、复杂些,就自以为大有深意。所以我发的第二个愿,就是要把所学,所见,所行,终于锁定在一起,形成一种牢固的生活方式,而不再是舞动一些漂亮而虚浮的词汇。

  这对我来说有两层意涵。一个是身体上的勤。一个是思维上的向着渺小之物去实证。

  身体上的勤,就是做家务说动就动,买菜说去就去,该起床的时候用一秒立刻起床。我还自己学了电工,木工,通水管,焊电路,修手表等等,凡是能动手的,我虽做不过专业人士,但是起码能动手到自己能力的边界。身体上的勤是实证学问的基础。去寺庙中看个造像甚至走不到寺庙,或者先要等缆车修好再去看,那么就不可能去实证相关的学问。我小时候就听说,梁思成和林徽因为了研究中国的古建筑经常一起出野外采集素材,行程极为艰险。很多人想象中的民国贵小姐,其实根本不是如今走一公里就想着打车的小仙女。他们用身体做出来的学问杰出而伟大,从小影响着我。假如我晚上八点回到家、把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打扫一遍的行动力都没有,那么很多要用身体去实证的东西,想想就不可能成行。我可以不亲自打扫,但是我得向自己确认,我可以轻松地做到这件事。只有这样很多学问才有可能去实证。很多时候这不是体能上做不到,而是因为身体不勤而生出思想上的退缩。终于我可以顶着近 40 度的高温,步行几十公里,来欣欣然地游览那些我喜爱的雕塑和古迹。也可以与寒风对抗,在初春的雪地中搜寻一朵盛开的金盏花。那时我便信服了自己,可以去实证我的学问了。

  思维上向着渺小之物去实证,让我放弃了很多从前自以为知道、自以为懂的所谓知识。我并非因此反对纯粹理论的研究和思考,而是我会意识到,这些并非是知识,而只是一种逻辑的创作。每个人都可以创作,像文学家和艺术家一样。这些创作可以抒情、可以论理、可以描写、可以表达一切,这十分美妙,但它们不是知识,而我曾经误以为它们都是知识。今天我再去关注一个经济问题,如果不能从数据采集、处理、运用的方法,连接到定量的分析和抽象,最后得到理论和预言,我就可以假设我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就像曾经我面对一些研究历史的朋友引用陈寅恪时,他们总是反问我有没有亲自查阅过通鉴和两唐书一样。从最基础琐碎的原始材料,一步步经由材料的处理技艺,最终连接到上层理论,而终于形成自己的洞见。倘使我能建构起这样致广大而尽精微的通路,才算是有了一点点不一定可靠的知识,否则就假设自己无知吧。无知是很好的,很快乐的。既然要求知,就要扎扎实实地求知,向着渺小之物求知。这是我发愿做的事。终于一步步仿佛是做到了。

  可以想象,这十年虽然我还在学新东西,但是通过上述那样的一个大脱水过程,其实我自以为我有的知识变少了。很多东西都变得不确定、不知道起来。很多时候我都只能给出一段来自我个人的独立分析,这个分析随时可能在第二天被我自己推翻,而绝没有什么结论和判断,更没有立场或意识形态。这个变化在过去十年中是显而易见的。在学问上,我自己认为这时候的学识更纯,而没有杂质。新学到的东西,也不再需要去脱水,而是直接就能学到精纯的部分。即使因为自己的愚笨而学到杂质,也有相对成熟的机制将其一点点剔除出去。当然很多人,年轻的,老的,稚气的,成熟的,要说我狗屁不通。然而今天,我反因少懂一些而自傲了。反正我已不在学界,不需要显示我的多知多能来生存。

  再次浮在空中,看那个发福的青年日益变成中年的时候,我的心会比十年前更加安定。病痛的记忆再次浮现又或者新的病痛降临的时候,我不会再想着飞走了。我会想着要和那个已入中年的残躯走完最后一程,毕竟已经走到这里了。可惜的是,虽然这个中年人曾经奋力过,但是残躯毕竟是残躯。如今在巨大的酒精戒断反应中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伴随着心脏不用摸就轻松感觉得到的飞速震荡,我尤其清醒地知道这一点。他仍然保持着超长的工作时间和阅读量,尤其是一年要浏览近千篇论文的学习习惯。只是这些过程能给予的滋养越来越少,因为人的衰老必然伴随着学习能力的下降。那些最好的材料也只如过眼云烟,而再不能进入他生活与思想的世界了。他坦然地接受着这一点,就像我不再奢望病痛不会涌现。我还会痛苦,还会伤感,但是他一定可以带着我在那条走了二十年的路上继续稳步行进,直到尽头。对此,我生出了信心,这是极为难得的,从前未有过的。

  于是我和他终于要回答离开故乡前一些朋友给出的那个问题。下一个十年会怎样呢。首先,前两个愿望会延续下去,继续去求一些不止于名相的可实证的学问。这些学问在过去二十年都是安定心灵、与病痛对抗的主要力量。没有一个家人在这个方面哪怕帮助了我一点点。他们甚至不知道、也不理解这番经历。如果今天是个好时机为下一个十年发愿,那么我希望过去二十年和未来余生的所学,能够帮助后学少走些弯路,乃至有机会流传给后人。我相信这些学问足能带给人喜乐,而我的不幸、只是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的先天不足、而导致的持续挣扎。正常的、健康的人,不用被迫思考庄子提出的『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这个论断,而我别无选择。

  我在苦痛中挣扎了太久,耽误了太多健康人生命中的正常进程。记得我不知道第多少次双眼逐渐模糊而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便找父母要了五百块钱说自己得去同仁医院看眼睛。父母首先质疑了为什么要这么多钱,然后终于给了我。在同仁医院眼科外,总是有长长的队伍在等待。我后来没事就会回去看看,找一找有没有哪个未成年孤零零一个人等在那,双眼泛红,视线模糊,排队挂号。那天我在同仁医院排队的时候打电话给彼时的女友,问她能不能来陪陪我。她说父母现在不让出门。几个小时后,我终于看完了病、买好了药、回忆着医生模棱两可的诊断,一个人坐在门口思考还没成年就可能失明的未来。然后她打来电话说,现在父母说可以出门了,要不要一起去帮一个同学准备过生日的场地。那天我对她发了很大的火,吓到了一起准备场地的同学。今年元旦的时候,我又回到了我当时对她发火的那个楼顶,想起这件事,心中极为惭愧。我从未因此向她道歉过,这让我十分不安。作为一个中学生,家长不让出门,就是不让出门,尤其是不可能对家长说「我要出门找男朋友。」但是当时的我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觉得这种情绪极为正当,因为我才是弱者和受害者。我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我一直不想影响任何一个健康人的正常生活,直到我对那个大腹便便、擅长吃饭和睡觉的中年终于有了信心,愿意把他当作我的栖身之所。无论他是天上宫阙,抑或是茅屋草庐,都不再重要了。

  「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五十不应为家。六十不应出游。何以言之。用违其时,事易尽也。」古人的生命进程和今人不同,但是『用违其时,事易尽也』的道理大概相同。我把大部分的生命力都用在了对抗病痛和病痛翻涌出的苦痛回忆上,早已错过了做各种事最合适的时机。惜乎直到今日我也不敢说自己已经胜利了。身体疲劳虚弱,智识涣散的时候,那种苦痛无论有没有人在场,都不可避免地涌现出来。如果我终于能克服它,不忧不惧,平安喜乐,那么过去二十多年的努力,就得以圆满收场。我不知再用十年,它能否得以圆满。但是我想用这十年、如果还有的话、多帮助些求学者,想来总是可行的,毕竟我小时候的老师们总是以最大的慷慨、最美好的期许来培养我。倘使后学中有天资者超越了鱼之智识的边界,抑或平凡者因鱼之所学而能安住于生活,那么我的生命也定会少一分凄凉吧。假如未成年的我再次出现在白云观和法源寺,就让他遇到今天的我来满足一切求知欲和好奇心吧。是为今次的十年之愿。

阴阳鱼作于病榻

斯文亦吾友散后,灯下戏墨而得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