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育的經濟意義
美育者,涵養審美之謂也。審美者,以定法量美之謂也。量美之法,謂之美學。
美學的希臘文字根中,包括感官的、感性的含義,這點與漢語中美的指代並無太大區別。人類的感官經驗,無疑是與邏輯和話語相對的一種直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歐洲哲學認為邏輯和話語被當作是通向真理世界的主要方式。而在佛教中,通過直觀而形成的無妄的新知、即現量、有著比依邏輯而形成的比量,更重要的位置。在那爛陀傳統中,人們用比量互相交流如何修行才是正道,而通過修行能夠脫離名、相、分別,以正智觀如如,見諸有為法虛妄唯因緣和合的現行,才是成佛之路。同時,現量不同於非量,它雖是直觀,卻亦有真妄之分,此與比量無二。無疑,佛教將成佛之路與種種美好的感官經驗匹配起來,描繪了各種天女散花,大喜樂,大自在,即使沙門自古修習苦行,也不悖於此。
哈貝馬斯在回顧十九世紀開始、歐洲哲學傳統從邏輯和話語本位發生分叉的過程時,選擇了一個關鍵時刻,即尼采創作了悲劇的誕生。那時起,尼采宣示了一種新的靠近真理的方式,一種審美的方式。與佛教不謀而合之處在於,儘管直觀指向感官經驗,但悲劇的誕生依然是以一種理性的語言寫就的,正如浩如煙海的大藏經以『如是我聞』為主,而非『佛的感受』,因為後者不可說,亦不可感、不可受。佛說一切法,即非說法,是名說法,因為法、非法皆應舎,只是能觀阿賴耶識緣起現行的助緣。尼采之後,海德格爾、伽達默爾、德里達、德勒茲等等將這條路走得更寬、更遠,通向知北遊之地。從這時起,荷爾德林、瓦格納、策蘭不只從事藝術,他們也是思想上的巨人,既思考時間性,也思考等待與永恆。文字,不只是表達話語之語音的記錄,它的書寫性變得不容忽視,正如書法所追求的『見字如面』。普魯斯特寫下的,不只是一個個關於人的故事,也是針對人的本質的探索。
假如用更平易的語言、不那麼準確地描述上面所描述的思想,可以說審美在啟蒙主義塑造的現代性之上,被賦予了基礎認知的地位,同時審美本身因其定法而不再是純粹感性的。倘使人們只說某某作品就是好,某某作品就是差,那麼這種隨意的判斷其中並無定法,也不構成那種可以替代邏輯和話語的認知範式。故曰定法不一亦不無。在漢語世界,也許人們不熟悉『悲劇的誕生』,也不熟悉『荷爾德林詩的闡釋』,但大抵很多中學生都非常熟悉『人間詞話』。人間詞話開宗明義地提出了境界論,又定義了寫境與造境,並區分了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就明確勾勒了一種介入詩詞的定法,又以此定法通過闡釋詩詞,表達了豐富的人文思想。當然,此定法乃王氏法,非唯一法,惟無此定法則無王氏美學矣。
只有將審美從生存之上的高級需求,轉變視角,看作是認知世界的基本方式,才有本文所欲討論之經濟問題的基礎。今天一切工業國家都普及數學,並不是因為掌握數學是人的基本生存需求,誠如很多人所說,工作後用不上數學。數學的義務教育地位,乃是因為啟蒙時代勾勒的理性主義社會藍圖所驅動的工業大發展需要其參與者擁有足夠的數學知識,不只是作為生產者參與,也可以是作為消費者參與。因此數學不是作為基本生活需求被放入義務教育的,而是作為社群參與者最基本的認知世界的方式。假如一個人像大多數清朝人一樣完全沒有學過數學,我的朋友在廣東的工廠招過這樣的人,他不但極難完成生產活動,也無法貢獻任何能促進市場發展的消費,除了填飽肚子,蓋房子,生孩子,沒有太多想法。更甚者,他們對於有嚴格邏輯支撐的現代司法體系,也缺乏基本了解和信任,因為他們完全不具備邏輯思考能力。這都使得他們很難完全像一個現代人一樣生活。正因此,沒有任何工業國家敢於真的在義務教育中放棄數學。
當一些人認為美育是脫離普通人、脫離大多數人的時候,他們是否就和這樣一群清朝人一樣,這群清朝人覺得『幾何』只需要京師大學堂的人掌握,跟普通人沒有關係,普通人只需要種地。假如幾何始終沒有向幾億人普及,中國一定還是那個屢遭饑荒的國度,就永遠不可能變成世界上最龐大的工業國。
故而,當人們把審美當成認知世界的方式,看到的景觀會大為不同。應該考慮的問題是,經過義務教育階段的充足美育,具有相當審美能力的人,他們能發展什麼樣的產業呢,他們傾向於消費什麼樣的商品呢,他們能選拔出什麼樣的精英運轉公共資源呢,這樣的生產和消費的循環可以實現何種創新以及怎樣的產業增殖呢。假如這種新的義務教育,帶來的是經濟繁榮,更高的人均 GDP,更好的國際競爭力,更高的貿易順差,就像中國先民用絕倫的審美創造的茶葉和瓷器所帶來的繁榮一樣,這種義務教育就不該受到今天這樣的貶低和唾棄。在漢地,它從不是精英的,而自古以來就是平民的。不是平民靠自身需求選擇了它,而是從平民中選拔出的賢良反過來向平民普及了更美好的事物。這種上下流動而形成的內循環,相比起貴族封建制的血緣固化,向來是中國古代,尤其宋代的絕倫之處。教士階層,無論是基督教、伊斯蘭教的神職人員,還是婆羅門作為種姓世代傳遞,它們都事實上壟斷了人向著超越人的神之世界躍升的門徑。但是在一個世俗化的文明,或者佛教這樣言傳『一切眾生有如來藏』的宗教,人對自身的超越不被任何階層壟斷,而是任何人都可以自主完成的,甚至在道教中,連動植物都是可以不假外力完成的。人只要識字,可以讀書,就可以『自聖狂』。正因此,中國的平民主義自古以來導向的是賢良主義,而非民粹主義,因此能向著更高遠的精神世界不斷超越,並非平民中人數最多者就代表平民的精神世界,平民中賢良者方是。
基於上述分析,美育的經濟價值顯然可以重新評估。一個從小看著精良排版的公立教育教科書長大的人,大概率無法接受排版稀爛的出版物。這使得出版機構必須要聘請一批有過良好訓練的排版工作者,才能勝任出版工作。這使得書的增加值會因消費者的出價而提高,同時有一批人獲得了就業。古埃及被認為有著高度發達的社會組織,其中一個證據在於存在專門書寫優美聖書體的階層不需要參與農業生產。這種階層在古代只服務極少數貴族或神職人員,從而只有很少從業者。但隨著工業發展,其親資本反勞力的特徵會自動優化掉人力,勞動職位必然下降。這一龐大勞動力冗餘需要一個個全民消費、而非極少數消費的領域填補。同理,假如公立教育機構聘請受過專業訓練的廚師來給全校師生製作營養餐,他們很難從小愛上外賣,也會理解中央廚房預製菜算不上美食。絕不是說只有文化水平很高、消費水平亦高的精英人士才需要吃有營養且好吃的食物,這本來就該是普及到全民的。同時,這種普及之後的對美好食物的追求,真的可以養活一大批手工藝從業者。或許這種平民的日常消費,看起來和前述的哲學思想相去甚遠,然而現實情況未必如此。舉例來說,相比於絕大多數國家,中國的韻文教育要遠遠深厚,從詩經一路到唐詩宋詞元曲全有涉獵,而且高考必考詩詞鑑賞和背誦。這事實上導致了一代代中國人看到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所產生的喜樂遠超只是遠足與登山者。相反,假如沒有這種普及,李白杜甫都只是大學中一些專家的玩物。這種教育並非曲高和寡,而足能滋養萬民。
在 AI 時代,大量的人工將被替代,這必然會導致相當程度的失業。新補充的就業,必然是那些難以被機器學習取代的工作。但是,假如消費者根本不能區分機器生成的和人類創造的,那麼這部分就業自然很難完成轉化。我曾經做過一個粗糙的實驗,用 CycleGAN 將任意圖片轉化成印象派風格的。事實上只要分辨率足夠高 descriminator 部分很容易區分真畫和生成的畫,根本生成不出來足以以假亂真的作品。但是假如所有人都只用手機看低分辨率的圖片,只聽 lowfi 的音樂呢。今天人們可以說我喜歡就好,但是我喜歡的東西全是 AI 就能生成的,這會導致一個社會問題,將會帶來劇烈的、因大規模失業而形成的社會動盪。指望市場中的消費者以自身需求和主觀感受出發,追求 AI 難以製成的人類文明寶藏,就和指望大清朝的普通老百姓通過日常購買柴米油鹽使社會進入資本主義的大規模機械化生產是一樣的,根本無法實現。適應這個時代的公立教育必須能夠讓消費者普遍地可以區分機器生成和人工創造,就像消費者可以區分預制菜和猛火現炒的區別一樣。
從消費端的影響轉入生產端,則美育的作用更加突出。許多人都知道數學家和物理學家總是提及一種源自簡潔的美感。迪拉克更是乾脆認為「Physical laws should have mathematical beauty.」不可否認,理論數學和理論物理學看起來是純粹的符號邏輯演算,卻極為準確地向所有掌握了這些演算之人傳遞了一種近乎同一的美學。這種美學不但使一代代最有天賦的大腦進入相關領域,也驅動著這些領域的知識生產,人們相信那些能作為知識的研究一定具有某種美感,乃至以審美作為知識拓展的方向。那麼在數學物理之外,美學是否像驅動知識生產一樣,也驅動手工藝乃至工業的生產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具有廣泛美學影響力的明代家具,乃是工匠出於實用目的創作,很多巧妙的設計都是由美學引導出的實用性。審美不只是好用之上滿足高級需求的添頭,而本身就是找到實用設計的生產途徑,這點正和數學以及物理學的情況相吻合。這種現象暗示了審美與理性在本質上的某種契合與互相推動。假如審美止於無所謂對錯、無所謂方法的純粹感覺,它很難有明確方向地深入,最終形成體系。同時,理性展開的可能性空間過於龐大,人們總是只能沿著其中有限的途徑深入,往往誤入歧途。
即使是在最普通的平民階層,每個人都可以親自做實驗,無論是做菜、養花、聽鳴蟲、抖空竹,假使都不止於我喜歡什麼樣就是什麼樣,而是有多種成體系的審美相支撐,那麼整個日常生活的豐富程度會有不可思議的躍升。這種躍升就像是在一個不識字不會算數的社會普及數學和語文。它不但有著顯著影響力,而且學習過程要遠遠比做題和背書更加快樂。單是一個人自己實驗可以形成的變化已經清晰可見,那麼在一個社群中,以龐大的規模展開,輔以市場對供需的調節,將會有難以估量的規模效應。
也許美育的義務教育地位及其帶來的經濟效益在未來數十年都不會真的實現,但是敏感的人已經足可以在今天感受到端倪。一個可以明白怎樣的代碼『好』的程序員,配上 Claude Code 可以輕鬆淘汰幾十個只能『實現功能』的程序員。顯然『好』的程序,不是一個完全不會寫代碼的消費者憑自己的感受就能感受出來的,它背後也同樣是一套嚴謹的美學。在同一個城市,一群人只能先花钱购买再痛批不見明火的預製菜,動輒消費人均幾百上千,另一群人可以輕鬆找到經過嚴格訓練的烹飪技藝,以不足一半的價格感受飲食文化的滋養,惟因前者只懂得自己的好惡,而後者花心思學習了餐飲文化。越來越多枯燥的東西,已經可以被自動化了,而無法自動化的部分,則高度依賴審美參與創造。一個人作為消費者的時候,他總是可以認為,我花了錢,我的感覺無所謂對錯。但是當一個人要作為生產者謀生時,其審美的不足將很快被 AI 的發展放大。假如今天的父母要為二十年後的子女構思一個謀生的行當,那麼不得不考慮生成模型在發展了二十年後,有哪些工作無法被替代。不幸的是,大多數人既不想靠自己的學習變成一個受過文化滋養、具有相當審美能力的生產者,也沒有興趣起碼當一個不只在乎自己好惡的消費者。假如他們的這種觀念傳遞給了子女,且普及性的義務教育又遲遲沒有就位,那麼其子女在二十年後將受到的衝擊不言而喻。
最後試以一種更抽象的概括結束這段簡短的分析。啟蒙運動所塑造的現代性將社會的運轉,建立在對社會個體的知識普及上。與前現代社會不同,如今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公民,需要學習數學、語文、法律、政治等等許多知識。正是普通公民的被啟蒙,才使得民權得以成為可能。正是因為所有人掌握了同樣的知識後都可以有相似的認知能力,才使得平等得以成為可能,原本的主僕或夫妻之間的人身依附關係才徹底解體。儘管不同歷史時期都有各種型態的民粹主義衝擊現代性的基礎,即那些由理性主義發展出的知識和思想,但起碼直到今天,啟蒙主義同大機器生產的完美結合仍然確保了其基礎地位。然而在 AI 即將全面介入生產的時代,或許社會運轉的基石要再被墊高一些才能與這種生產模式相匹配。從最基本的主觀好惡,到有一定法、成體系的審美,完全類似於從最簡單的迷信,到有邏輯和實證的理性。它們的本質都是人類認知世界的方式得以演化。也許勒高夫之類的學者讚頌中世紀的生活方式時,簡單地將人的工具化進程歸因到了啟蒙運動中的理性主義對宗教信仰的破壞。但是以中國這個世俗化了三千年之文明的視角來說,宗教可以實現的,通過詩書禮樂和風俗藝術等一切不假『怪力亂神』的形式也能實現。而且舶來的理性主義現代性思想,已經在過去幾十年的工業化進程中與這些本土化資源有了極好的結合,或許接下來的歷史進程本就該是向其中再次注入『郁郁乎文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