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中的用詞問題
我時常在網絡上,現實生活中,和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一起討論一些問題。在這個過程中。我想有一個大問題阻礙了交流的流暢性。這就是用詞問題。所以就想根據自身遇到的情況總結一下有關問題。希望能爲日後更好地和他人交流打下基礎。當然這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想罷了。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無論下面的討論是否合理。他人是否接受。我自己是努力地按照下述方案一步步進行改善的。
我想討論的問題有幾點。第一是定義詞彙的任意性問題。第二是儘量使用中性詞語的問題。第三是對日常詞彙的不共義進行迴避的問題。第四是對學術詞彙組成的話語體系進行解構的問題。事實上因爲自然語言不同於數學語言。其用詞並不能形成公理化的定義體系。所以我只在第一個問題中提到了定義問題。即當他人已經下了定義後。要允許該定義重載入後續的討論。而更多情況下。人們依然在使用着大量缺乏定義的詞彙。我並不否認這一點。也向來不覺得這是一個嚴重的交流障礙。這是自然語言的本來面目。
定義詞彙的任意性問題
正如我們寫程序時可以自由定義函數,在使用數學表達式時可以自由定義集合,運算,等各種抽象對象一樣。如果想就目前雙方關心的問題。快速地展開討論。那麼定義一些新的詞彙應該是很常見的事情。但一方面,人們似乎對詞語的流行用法,非常執着。一方面是覺得,用學術界的含義,能顯得自己專業。所以似乎很牴觸他人自己定義詞彙的行爲。甚至別人已經明確下了定義。還要去爭辯,這個詞不是定義中的含義。這種爭辯對於交流是無意義的。另一種有意義的爭論或許應該是,對於該定義之用詞選擇,提出異議。這就像我們可以譴責一個程序員的函數命名都是,a() b() c(),非常不利於閱讀。但不能不讓程序員自己定義函數中的內容一樣。類似的意涵體現在人們應該把對某一個詞,某一個句子,某一個段落之含義的最終解釋權交給發言者。如果發言者表達能力不行。或許需要追加很多解釋。但既然說到交流。就是希望獲得他人要表達的含義。而不是證明自己比他人厲害。在理解了他人的含義後。才可能討論其表達是否羅嗦,是否容易引起歧義,是否符合語言習慣等等語言表達方法層面的問題。而現實中。很多時候討論會變成。
一個人說「我想表達意思 A。」
另一個人說「你其實表達了意思 B。」
前一個人再說「但我想表達的是 A。能不能按 A 理解?」
另一個再說「不能。因爲你其實就是表達了意思 B。」
最後對話就成了死循環。既然通過解釋都知道人家要表示 A 了。說明交流已經成功了。爲什麼還要去強調和那個人無關的 B 呢。這是個普遍的大問題。實際上。很多時候想找到意思 A 更好的表達是很難的。可能需要用一個很長的短語才能表明一個要被反覆用到的基本概念。這個時候。私以爲發揚一下。運算符重載或者函數重載的精神。不失爲一個好辦法。畢竟人們交流的初衷還是要搞清楚對方要表達的意思。
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分析這個問題。如果一個新定義的詞語,和日常語,或者學術用語含義不同。是否這個新詞語就處於天然劣勢呢。我想是未必的。首先日常用語未必有精確的定義。因爲畢竟很少有人在乎定義。而且自然語言畢竟也不是數學和寫程序。這就造成了通詞膨脹,和詞語變性等嚴重的問題。比如曾經對西方世界產生了重大影響的自由等詞。其含義已經完全被流行文化扭曲。再也說不清,口語中從天而降的自由一詞,到底是什麼意思了。在這種背景下。別人給出了一個定義清晰的詞彙。難道不是更有助於交流的嗎。另一方面。再說學術詞彙。學術是一個龐大的共同體。其中的詞彙不是一個個孤零零的詞彙。這些詞彙能形成一些龐大的話語體系。如果直接使用這些詞彙在學術共同體中的含義。不免就直接落入了整個話語體系中。而因爲今天的學術共同體早就因爲資金問題。被政治,媒體,平民所深深影響。這些話語體系越來越趨於意識形態化。因爲這樣的學術研究才利於拉到經費。所以很難說這些詞就一定是好的。很多詞彙因爲這種話語體系的意識形態化。也慢慢出現了被濫用,被解釋得面目全非,長期缺乏明確定義等類似於日常用語的問題。更何況。學術的目的本來就不是爲了固守某個話語體系,或者認知共同體。而是要不停探索。不停進步。所以用學術詞語去固化潛在的新定義。是既不符合學術精神。也不符合學術倫理的。
儘量使用中性詞語的問題
衆所周知。人很少是足夠理性的,很少是充分冷靜的。但既然人們想進行交流。那麼保持一份理性,一份冷靜。似乎就很有必要。而能避免自身陷入感情宣泄的顯然辦法。就是少用感情色彩強烈的詞彙。比如人們想導論貧富差距問題。最好先迴避,壓迫,剝削,虐待這些表意遠小於感情色彩的詞彙。很多時候人們陷入感情宣泄而不能自已。最後什麼有效信息也沒表達。什麼有效信息也沒收到。同時還搞得自己很不愉快。認爲對方道德敗壞無藥可救。這是很沒必要的。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討論女性生存狀況及其改善方法的時候。能否少用,壓迫者,被壓迫者,幫兇,生育工具,這樣的詞彙呢。這樣的詞彙無助於把問題描述清楚。也無助於通過討論提供更有可行性的方案。故而。顯然人們應該減少這種詞彙的使用。但是因爲媒體的煽風點火,炒作流行議題,煽動羣衆情緒。大量這樣的詞語反而取代了那些中性的,更有助於人們交流想法的詞彙。比如把涉及未成年的性行爲一概說成兒童色情。用兒童,把十多歲的人和不到十歲的兒童混淆起來。用色情把一般的私人性行爲,和公開的,具有傳播性的性表演混淆起來。把十七八歲之人的婚姻問題也統一說成童婚。把人們根據自身經歷區別對待不同羣體的行爲都說成歧視。如此種種。非常普遍。如果人們想交流。而不是戰鬥。似乎應該儘量迴避這樣的詞語。以防自己陷入濫情而不能自拔。最後把公共的言論空間。變成感情發泄的垃圾場。
對日常詞彙的不共義進行迴避的問題
正如前述。很多日常詞彙因爲被媒體,不同學術團體,以及政治團體反覆利用,反覆賦予感情色彩。最終使這些日常詞語在不同羣體之間有了不共義。正是這種現象。才導致了回聲室效應。因爲不同羣體之間。雖然說着同樣的詞彙。卻要被解讀成完全不同的含義了。比如我在網上碰到了一個女權主義者。伊認爲如果人們進行任何以女性爲主語的陳述。那麼都是表示女性這個羣體中的每一個個體。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很誇張的認識。因爲衆所周知。在日常語言中。絕對化表達是需要絕對化詞語的。比如。一個都沒有,或者,每一個都,都需要特別的詞彙來突出這種表達。再具體些。人們可能會說老虎是掠食者。並不是說任何一隻老虎從一出生開始就都是掠食者。一隻受了重傷,或者長期缺乏食物,或者剛剛出生不久的老虎。也只是其他食肉動物的盤中餐。但這並不影響人們說,老虎是掠食者。這種日常語言,日常詞彙逐漸出現了不共義。且人們拒絕互相理解對方表達的不共義。是非常危險的信號。而更糟糕的是。人們拒絕他人爲其言論進行最終解釋。認爲自己的二次創造是合理的,必然的,真正反映他人所要表達之含義的。這在不共義普遍存在的現實中意味着什麼。是不言自明的。
說到對這個問題的迴避。首先。就是儘量尊重,他人爲自己的語言,進行深入解釋的,唯一正當性。也就是說如果自己從他人的話裏,理解出了不被他人認可的含義。應該以發言者自己爲準。因爲不共義廣泛存在是既成的現實。如果每個人都抱着,語言就是我這樣用的,用了就必須是我理解出的意思。那麼最後人們之間會形成交流障礙。就再顯然不過了。故而。認識到不共義的存在本身也很重要。因爲很多人認爲。重新定義詞語是不利於交流的。而直接使用日常詞彙是能更快交流的。但事實是。直接使用含義不清,甚至有着相互矛盾之含義,的日常詞彙。往往是不利於交流的。因爲同一個詞。一方認爲自己說清楚了。一方認爲自己理解對了。其實完全沒有理解對方想傳達的信息。這就是沒有意識到日常語言中不共義之存在性而帶來的嚴重後果。假如我知道當人們說自由的時候。其實有很多種含義。人們說權利的時候。其實並不確定自己說的權利指什麼。那麼我就自然而然地,乾脆現場定義一種自由和一種權利。而如果意識不到不共義的存在。一些人可能覺得這樣做多此一舉。更嚴重的是。如果這種定義和他們的日常理解不同。他們會拼命想把定義糾正到他們理解的含義。而他們理解的含義可能根本缺乏明確的定義。他們只是能舉出反例表明你的定義不對而已。不幸的是。自此而後。他們就根本不再關心別人想表達什麼了。在這種情況下。意識到不共義的存在就顯得尤其重要了。記得曾經有意位友鄰嘲笑我分析自由的漢文義。認爲人們理解自由。都是按自由的西文義理解。這樣的人我碰到過兩三位。我緊接着問他們。自由的西文義是什麼呢。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一個單獨的含義。因爲衆所周知。自由早就被賦予了無數含義。而我分析自由的漢文義。正是想把自由的西文義一個個拆分開。只把其中一個和漢文聯繫起來。
對學術詞彙組成的話語體系進行解構的問題
一些人會覺得。自己讀了幾本社會學的書。能用一些這些書中才有的詞彙。自己對社會的理解就要比其它人優秀一些了。對於這種未經交流先樹立自身優越性的行爲。並不在此文所欲討論之列。雖然事實上學術詞彙形成的話語體系。確實能塑造這種盲目的虛榮和優越。然而這屬於根本就不想進行交流的行爲。交流的基礎是互相尊重。願意傾聽對方的想法。理解對方想表達的含義。而本文想討論的是如何高效地完成這個目標。
如是則,這部分想說的問題是什麼問題呢。是解構問題。所謂解構。就是一系列複雜的詞語組成了一個龐大的話語體系。學習這個話語體系,可能耗費了大量的時間。所以不可能指望聽者自然知曉,或者一聽即明。這樣。如何把這個龐大的話語體系拆分掉。把其中的內容。單獨片段式地拿出來表達出去。就成了一個大問題。我們唯象工作者聽弦論工作者的報告時。他們就在反覆做這個操作。很多問題就是因爲人們反覆重複一個根本無法被快速接觸的話語體系。而變得不可交流起來的。而那些困死在一個話語體系中的人還要責備他人不懂得傾聽。記得原來學習哲學的時候,聽說德國很多高校保持了一個傳統。每節課上課前。先找一個同學用自己的話,自己選擇的詞語,複述上一節課的授課內容。因爲並不會德語。不知道這個傳統是否真的存在。但是這對於真正理解一個體系絕對是非常有利的。能讓人任意拆解它,重構它,表達它。只有這樣學術的成果才可能更容易被應用於討論中。而不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話語體系和小圈子中。事實上很多學術門類其實不過是一種小圈子的自娛自樂。未必禁得住廣泛質疑。
比如我曾經碰到過一個人。特別想試探我的立場。跟其交流。問題永遠類似於「你是否支持隔離但平等」,「你是否贊同統計歧視」。然後這個人給我看了一個論壇。並表示這個論壇裏面有不少專業的討論。然後我發現整個論壇的人都在用這樣的詞彙來回互相戴帽子。面對這種情況。我只能認爲已經喪失了交流的可能性。當然,隔離但平等,是民權運動時期的議題。統計歧視,是討論歧視問題的常用詞彙。我其實都不陌生。但面對陌生人。跳着這樣蹦詞。真的有助於交流嗎。至今我對此高度存疑。這就相當於有人問我「你支持兒童色情嗎」。我就沒法回答了。我總不能說「我支持兒童色情」。然而我對,反兒童色情運動,的種種看法也根本沒有機會表達了。誠然。學界對這樣的詞彙可能有大量的研究和討論。也形成了完整的話語體系。但如果困死在一種話語體系中。是不可能進行有效交流的。如果這個話語體系慢慢演變。越來越意識形態化。越來越涉及現實政治。人們又無法對其中的內容進行交流。那麼就像上了一艘下不來的賊船一樣。於人於己都絕無好處。
總結
上面總結了交流中碰到的四種問題。這些問題我自己也常常出現。比如我很喜歡用,交易費用,機會成本,等經濟學詞彙。然而很多人並不理解。我雖然不太在乎別人怎麼定義詞彙的含義。但總喜歡咬着,其對該含義的構詞,不符合漢語習慣,不放。如此等等。絕不敢說盡善盡美。然而我依然覺得這些問題是可以拿出來討論的。一些規則是可以得到共同認可的。而我也絕對是試圖按着討論結果不停改善自身習慣的。
我是一個受了佛教很深影響的人。對那爛陀傳統。自有一種「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