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語音中心主義
寫這篇文字的初衷,是爲了回答一個朋友問我的關於『語言和數學』的問題。所以這是一篇嚴重跑題的 0 分作文。讀者就不要在意其語言是否符合現代漢語規範,標點符號是否由我自己重新發明這種小問題了。反正不能比 0 分更低。
想討論語音中心主義的問題,有兩個起源。第一當然是在國內時和老師學了幾年德里達,這是他很重要的議題之一。第二就是在接觸到許多語言學研究者之後,我深切地體會到了語音中心主義的影響有多麼真實。我無意、也可能無能力討論德里達討論的那種更加抽象也更加哲學的語音中心主義。所以我先定義一個本文要討論的更通俗意義下的語音中心主義。這種語音中心主義包括如下幾個意涵。第一。可以對應到某種語音的語言本身是否可以直接地與某種真理相應。語音中心主義認爲可以。第二。文字是否只是對應到某種語音的語言的記錄,且這種記錄幾乎必然帶着信息損失。語音中心主義認爲『是』。第三。對應到某種語音的語言就是文化本身,還是和文字、繪畫、音樂等文藝一樣,只是文化的載體。語音中心主義認爲,語言,尤其是語音本身就是文化。有了這三層意涵,人們就可以理解語音中心主義的『中心』所指爲何。它意味着語音對應的語言高於其它形式的文藝載體,和真理可以直接相應,同時文字只是對語音的有欠缺和信息損失的記錄。
也許上述描述還是不夠具體,所以我們可以舉一些更簡潔的例子。比如有人覺得一首英文流行歌唱 I love you,另一首香港流行歌用粵語唱我愛你,就分別體現了英國文化和香港文化。這就是語音中心主義的見解。一首粵語流行歌,怎麼能不是香港文化、或者廣府文化呢。而在我看來,人們用任何符號或語音表示 I love you 沒有任何區別。這個表達本身沒有任何特異性。同時,I love you 對使用這門語言的人意味着千差萬別的含義,正如『我愛你』所對應的實際情況千差萬別那樣。因此,人們要寫『羅密歐與朱麗葉』來表達一種特異的『愛』,也可以傳唱『梁山伯與祝英臺』來表達另一種特異的『愛』。當然還可以有『西廂記』或者『永別了武器』。如果某種特異的『愛』在某地格外普及地被接受,那麼這才反映了不同地域的文化不同。換句話說,語言、文字、圖像、音聲等藝術表達都是指向一種複雜的情感經驗、認知過程、觀念譜系、思維方式的綜合體的表達手段。後者是要表達的『實體』,而前者是把他人帶到這一實體的指涉手段。
說明了什麼是語音中心主義,那麼爲什麼要逃離語音中心主義呢。我的看法未必比語音中心主義更正確。但是從實用性出發,逃離語音中心主義可以獲得諸多好處。所以我優先討論這些好處,再來議論語音中心主義的三層意涵中的問題。
語音所承載的語言和文字所承載的不同。前者的唯一呈現方式就是以相對均勻的音節和比特率線性輸出語言。當然,自古的吟遊詩人和評話藝人都在試圖加入種種變化來增加語音的表現力。但是不可否認,比起對文字的掃讀、跳讀、精讀等結構性閱讀方法中那些動輒差出數量級的比特率變化,語音所表達的信息密度是相當平穩的。這導致了如果認爲語音本身有獨特的優越性,人們勢必會進入一個被話語權主導的表達場域。比如我閱讀一篇論文,我完全可以跳過所有內容看看圖表、圖表的說明、及得到這些圖表的研究方法。論文本身的長短無關緊要,我總是可以快速捕捉我想要的內容。相反,如果同樣的論文變成語音,我就要順序地聽完我關心的內容。正因此,在語音主導的領域,人們可以使用諸如『冗長發言』或者『不斷插話』之類的技術獲得表達上的優勢。這就是話語權誕生的基礎。如果對於一切內容,人們只能選擇線性收聽語音,那麼誰可以發言,誰被認爲值得聽更長時間,就極大影響了他們對外傳播信息的能力。對於語音的這個特點的另一個反例則是書法。如果一個人進入一個掛滿書法作品的環境,哪副作品上寫的文字能對觀衆進行表達,不是看誰擺在前面,也不是看誰寫得長、寫得大,而更可能是文字的書寫性,或者說圖像性,更吸引讀者。當然不同讀者可能被不同的作品吸引。換句話說,一副吸引我的書法作品,我可能一字字把它拗口的文言文讀完。相反,另一些作品,我可能就不讀了。因爲每個人做出的選擇都不同,所以在表達方面,很難說誰一定能搶佔話語權。有趣的是,對大多數讀者來說,小學生歪七扭八的作文紙,可能比所有書法作品中那些難以辨認的字體都更有吸引力。在這個意義上,話語權不再是作者可以爭取和掌控的,而是讀者的趣味所主導的。綜上所述,語音所特有的話語權問題,在其它載體上是不顯著、甚至是不存在的。這就像我們去一個畫展看畫,會在哪幅上面花更多時間,並不一定是看哪幅畫被放在門口或者中央。
明確了語音自然伴隨的話語權特徵,人們就很容易理解逃離語音中心主義的第一個好處,即讓自己的認知免於被話語權主導。信仰主導的宗教在教化信衆的時候,大多數信衆不識字,所以傳教士主要是通過語音傳播教義的。這時候,信衆願意相信誰,願意聽誰傳教,顯然高度影響了他們對世界的認知。相反,如果人們通過別的途徑瞭解各種思想、各種信仰,他們無須先決定自己要相信誰,而是可以通過各種訓練,獨立地把握各種思想本身。這點在今天依然有廣泛的體現。很多人自己不會通過文本掌握孔子、老子的思想,而是更傾向於聽一個意見領袖以某種敘事來瞭解這些古代的思想家。當然這些陳述可能和孔子、老子完全不相關,而就是那名意見領袖瞎編的。這種現象普遍存在的原因,仍然是由於絕大多數人沒有結構化瀏覽和理解文本的能力,而不得不通過對自己的理解能力比較友好的低信息密度的線性閱讀,或者乾脆是語音或視頻。所以誰對讀者有話語權,或者說讀者選擇相信誰,依然主導着讀者的認知。如果人們意識到這個問題,有意識地逃離語音中心主義,那麼就可以迴避這個話語權的問題。
語音的另一個特徵是,它遠比其它表達手段更容易攜帶身份特徵。一個人的書法,主要是個人主導的,而不是某種家庭背景,性別,種族,膚色。金章宗的書法完全可以和宋徽宗高度相似,雖然他們的母語不同、民族不同。一個後世的窮書生,只要能看到一系列瘦金體的字帖,他完全可以寫出兩個不同民族的皇帝風格的書信來。但是語音則不同。絕大多數人的口音受到自己的成長環境的影響,極難變更。而且男性和女性的聲音大體上有比較強烈的區分度。除了趙元任等極少數天才,不存在一個廣大的社羣,可以像學書法的各種字體一樣,學會各種口音而不被那種語言的母語使用者聽出不地道的地方。也沒有多少人可以像日本頂級聲優一樣,可以隨意給男性或女性角色配音。英國皇室的口音和大多數倫敦底層市民不同。倫敦人又和蘇格蘭人不同。正因此,能用特定語音誦讀經典,在很多文明、尤其是宗教中有着神聖的地位。
明確了語音自然伴隨的身份特徵,人們就很容易理解逃離語音中心主義的第二個好處,即讓自己可以穿透身份地與他人交流人類個體獨特的生活。魯迅的母語是吳語,成長在紹興。但是極少有人用紹興特色去解讀他的作品。因爲他沒有聽胡適的建議,用吳語寫作,甚至他沒有用官話白話文寫作,而是用了一種很奇特的、對現代讀者來說並不流暢的語言進行創作。人們更容易將魯迅的作品理解爲對國民性的反思和批判,對受壓迫之人的麻木的反思,以及新語體的探索和創新。這些都是超越江南性、浙江性、紹興性、男性的。同理,人們在看梵高的畫的時候,他自小成長於富裕家庭還是中產家庭,是男性繪畫還是女性繪畫,其實是完全隱去的。任何一個人,看到荷蘭鄉間的景象,甚至德國鄉間的景象,都有可能創造出類似內容的畫作來。但只有梵高天縱奇才,畫得如此驚世駭俗。這是個人的,不是身份的。相反,如今流行的短視頻中,一個人一口東北大茬子味,吃東西就得盤子大、量大、肉多,爲人豪爽、灑脫。相反,說吳儂軟語或者滬普的人,就往往要精緻、知性、端莊。這種語音攜帶的身份特徵大多數人極難屏蔽。
最後,我想強調語音所攜帶的規訓性。至今,一個國家如果大多數國民都能用標準音朗讀官方文件,都代表着政府對民衆自小的強力規訓。中國至今能聽懂普通話的人,也不過總人口的 80%,更別說能字字發音準確地用普通話朗讀憲法了。將本來語言上甚至村村不通的粵閩地區統一成『廣府話』和『閩南話』,來對抗『普通話』,是不是一定帶着一種和『推普』一樣的規訓呢。答案顯而易見。所以,無論是將中國統一成普通話,還是將廣東統一成廣府話,都帶着一樣的規訓意味。真正能退去這種規訓特徵的是,對每個人的語音都不作規範,交流不了就通過別的手段,比如漢字或者未來強大的語音翻譯軟件。可以發現,自古以來所有語音系統,都帶着這種規訓意味。這個特徵,文本和圖像等其它表達方式都不是必然具有的。當然如果人們把文本看作是語音的記錄,那麼又要回到像語音一樣,帶着對規範的服從去。相反,如果把文本看作是表達某種語義的符號,那麼只要那些語義被傳達了,文本的隨意性始終是廣泛存在的,恰如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每種寫法還有不同的字體可用。
明確了語音自然伴隨的規訓特徵,人們就很容易理解逃離語音中心主義的第三個好處,即迴避被強加的規範性原則,而回歸表達本身。我小時候,普通話還不普及,我們會用北京話來描述我們看到的昆蟲。因爲北京玩鳴蟲的文化盛行,所以鳴蟲的相關詞彙特別多。生物學上同一個物種,北京話有很多詞。比如棺材板、大嘮咪、油葫蘆,都是某種蟋蟀。叫聲又分一響帶多少後勾。這些詞彙的普及、或者說蘊含着從南宋促織經流傳下來的鳴蟲文化,不是因爲這些詞特殊的北京話發音,而是市民生活中仍然可以接觸到的那些性狀不同的鳴蟲。當然,想把大嘮咪發對,光看這幾個漢字,沒聽過北京話發音,應該是不行的。如今根本接觸不到鳴蟲的年輕人,自然就不會再用這些詞了。它們的消亡,讓位於標準普通話,甚至標準普通話的很大一部分要讓位於 yyds,都是語言背後對應的實體生活的消亡。語言、文字本來都是指涉那些實體的生活的,而一旦它們被剝離這些實體生活而變成必須堅持來體現羣體身份特徵的東西,其中的規訓意味就不言而喻了。我當然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什麼是棺材板和大嘮咪,甚至可以理解爲什麼我們小時候抓到這樣的蛐蛐要大失所望。但是這種生活已經不可避免地隨着生態破壞、城市化而消失了。如今,人們提到地域文化,總是要用語音區隔去強調身份特徵、地域特色,卻完全不顧及那些實體的、語言本來要去指涉的風土人情正在快速消失。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人們越來越不顧及語言本身所指涉的『真實經驗』,而更喜歡鬥爭如何發音、如何用詞。這是我選擇逃離語音中心主義,而毫不留戀語音消亡或演化的重要原因。假如我有時間,我更願意去保存不同語音所指涉的那種依着各地獨特之風土而形成的真實經驗和人類活動,而不是語音空殼。
討論了逃離語音中心主義的實用性。最後可以再分析下語音中心主義本身。
對應某種語音的語言本身,並沒有真正超脫於文字、圖像的地方。一個人依然要在自己的思想中生成出語音要表達的語義,才能理解這個表達。語音的這種特異性從何而來,我並不知道答案。一種樸素的猜測是,語音出現更早、歷史更久,是絕大多數人的主要信息獲取途徑。但一句話,變成文字寫下來,被人理解成完全錯誤的含義的可能性,並不比聽同樣一句話的語音而錯誤理解的可能性更大,甚至往往更小。因爲寫下來的文字更容易被反覆回讀,或者甘脆進行語序重構。數學符號所表達的含義和邏輯都更清晰和準確,而它們恰恰是完全脫離語音的,可以隨意重新選擇符號和表達形式而不改變語義的。這種符號系統在精確表意方面更優,而且完全不具有話語權、身份、規範性規訓的特徵。每本數學教材可以在扉頁上自由地設置符號約定,然後用這些符號進行完全等價的邏輯表達。
文字的起源固然是記錄以語音爲載體的語言。但是有理由相信,絕大多數主要語言,都經歷了文字逐漸超越語音的表達能力的過程。比如大多數人應該不能通過聆聽,來理解康德和海德格爾。那些好幾行的句子,極難通過均勻比特率的語音被正確理解。閱讀,在絕大多數主要語言中,所傳遞的語義都超越聽說,成爲交流深刻思想的必經之路。但是,我們今天的語言教學,仍然把大量時間花在像母語使用者一樣發音,以及流暢的聽說上面。即使我的母語就是漢語北方官話,我仍然花了巨量時間學習普通話發音,而且還沒學成功。在我已經能和四川人對話的基礎上,這些努力完全是浪費時間。反而是大量閱讀嚴肅的文本,往往被當作是極少數專家才會做的事。大多數人,只要達到母語使用者那樣流利的交流,並可以讀寫與日常工作相關的文書,就彷彿是『掌握了一門語言』。反之,如果一個人,無論是針對母語還是外語,用數倍於聽說的時間,來讀寫語言,那麼他更容易、而不是更難、深入這門語言所蘊含的深刻文化中去。一堂一個半小時的課程,如果變成文本,可能只需要不足十分鐘,就能被訓練有素的讀者掌握其中所有信息。尤其是在漢文傳統中,一個人並不因爲可以流利用漢語和人對話而被當作是懂得漢文化或中國文化。這種我說中國話,我掌握漢語,我就熟悉中國文化,只在最近一百年成立。在古代,任何人都必須要對漢文典籍進行系統性閱讀,才能稱得上有文化的讀書人。直到明清,寫『話本』這類記錄語音之文本的作者,仍然羞於留下自己的真實名字。同時這類作品往往被冠名爲『小說』,而不能稱爲『文章』。有理由相信,這種重視聽說的語言學習方法,是舶來的。在古代,一個朝鮮的官員,或者日本的武士,都可能比北京或南京市民更懂漢文化。因爲他們能讀寫漢文,尤其是讀過十三經和諸子及其註疏,而不識字的市民能說再流利的漢語,也並不代表他們懂漢文化。這件事在過去一百年發生了逆轉。彷彿一個人會說漢語,出生在中國,就能暢談儒家、道家思想了。
論語中蘊含的漢文化如何展開呢。它並不要求人們會用上古或中古漢語朗讀論語。而是可以用歷代註疏的文本、漢文的字詞句法,趨近一個邏輯一致的、具有整體性的逐字理解。今天,一個會漢語、又會藏語的人,隨便說幾句很蠢的藏傳佛教對比漢傳佛教的話,都可能因爲其語言優越性,而被人相信,即獲得話語權,縱然這些對比往往就是網友水平的拉踩或亂解。而實際上,佛教在漢傳和藏傳中,都強調一切法唯名言安立。換句話說,語言上的能力不代表任何對佛教的正確理解,更不代表任何佛教文化。事實上, 99.9% 以上會漢語的人對佛教義理缺乏基本瞭解,99% 以上會藏語的人同理。所以,當一個人不能去思忖語言指涉的內容,而沉迷語言,尤其是語音的優越性帶來的話語權時,他更遠離語義,而不是更接近。如今人們經常看到某地區本來一種文化盛行,但是當地人熱衷於使用「我是 XX 人,我們那的人講究 XX,所以我覺得巴拉巴拉」這種用身份獲得話語權的表達,結果慢慢掏空了地域文化的過程。比如一個飲食文化發達的地區,本來老百姓可能普遍清楚『燒』『煨』『㸆』有什麼區別。當地語言可以對應到細緻區分的烹飪方法,當然是飲食文化的體現。但是年輕一代人,可能對此一無所知。那麼語言中蘊含的文化,就已經流失了,再怎麼吹噓自己口音地道也不體現任何地域文化。所以,我從不覺得對應某種語音的語言就是文化本身,而只是指向某種文化實體的手段。人們必須通過學習、思考,把語言指向的東西提取出來,才真的接觸到文化。
草草寫幾句,無法真的反駁語音中心主義,而更希望解釋清楚我爲什麼不接受或者要逃離它。希望在未來,我能多接觸一些進行了嚴肅閱讀、用文藝豐富了感官和思想的人,無論他們閱讀何種語言,喜歡何種藝術,同時,少接觸一些熱衷身份、話語權、語言規範的語音中心主義狂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