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往年,今日正宜写点什么。

  

  有一种观点认为,资本正在压缩普通人的生活空间,人们不再有自己的、私人的生活空间,甚至不再认为自己需要这样的空间。房子太小就逛逛商场、上上网。无论是去城市里的公园、规划过的景点,还是驱车去很远的、自认为是原生态的地方,依然往往还是有许多同路者,看了同样的教程、遵守同样的路标、走着相似的路线。这种看法很像是上个时代的左派控诉资本主义的陈词滥调。我个人并不觉得资本、或资本主义值得控诉,也不觉得道德批判对于解决现实问题,真的有什么帮助。但是,应该没有人否认,至少其描述的现象是真实存在的。这个空间的问题,在因互联网普及、而导致信息爆炸的时代降临后的二十年左右的时间中,已经有了新的形式。不但现实中的空间在被压缩,连人们在信息世界中的空间也在被压缩。人们可以接收什么样的信息,可以理解什么样的信息,可以对外传播什么样的信息,都逐渐被限制在了一个越来越狭小的空间中。

  

  古人言『三人成虎』。这里的三是虚指,不是具体的数目。但是古人应该想不到一个普通人的言论可以被三百万、三千万人重复,是怎生光景。毕竟那时候整个中华文化圈也不过三千万这个量级的人口。在这个意义下,一场信息战争就悄无声息地打响了。这场战争争夺的是何种信息源离人们更近的传播权、何种信息可以快速扩散的创作权、何种信息结构可以让人们认定其代表真实性的话语权。有能力驱动信息的人或组织,逐渐发现信息的意涵、见地的表达、交流的基础、语言的编码能力、思考的复杂程度等等都不再有意义,如何创造能被快速重复的简单模组才是真正的问题。只要一个模组被广泛传播、并大量重复,那么它就等于创造了一种虚假的客观性和真实性。至于客观和真实本身意味着什么,则不再重要。出于便捷考虑,下文将这种可以促成自身被重复而形成大流行的表达模组,简称为『流模』。人们常说的『梗』显然属于一种流模,但并非所有流模都像梗那样简单追求娱乐性。即使最严肃的学术领域,流模一样可以血洗公共空间。『流模』并不一定代表特定的想法、主题、含义,而可能从任何文化模因随机变异出来,从而形成难以预期的大流行。内容生产者或者生产平台,会不断试图变异出新的『流模』,或许跟他们长期进行 SEO (Search Engine Optimization) 实践有关系。SE 的排名作为一个目标函数,除了直接花钱购买排名外,大量的 SEO 方法都被穷尽。显然创造流模是其中极度高效的一个,几乎没有什么搜索引擎会拒绝热度足够高、流量足够大的内容。

  

  站在内容创作者的角度,能够创作出会被大量重复的流模,显然会显著增加自己的热度、流量、收入。所以人们很容易发现,即使有很多很多的自媒体,他们对同一个热点问题的报道,往往形成一种不约而同的同步性。这种同步性,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们对于怎样的表达会形成流模的相似、或一致预期。换句话说,成熟的自媒体,知道怎样的事物是难以形成流模的,这些内容他们尽量不碰,因为获得不了收益。而不这样的做的自媒体,不是没有,但是观众和那些自媒体之间的平均自由程太长,想把它们挖掘出来非常不容易。因为平台方在用基于 ML[机器学习]的推荐算法调整用户和各个信息源之间的距离。有些信息源被调远,有些被拉近,而被拉近的,往往都是能快速、高质量生产流模的那些。因为显然生产流模的内容创作者,可以带来更多收益。出于便捷考虑,下文将信息源到其受众的距离,简称为信距。

  

  如果咨询任何一个熟悉 SEO 或 ML 推荐算法的人,他们应该都会坦白承认,这些操作就是在调整信距,而且几乎无处不在。其实即使对于 IT 知识一窍不通的人群,臭名昭著的『竞价排名』也应该有所耳闻。即使很糟糕、人们明确想拒绝的东西,只要妥善调整信距,就可以带来大量的自愿付费的消费者,更何况是那些虽然没有什么内容、但足以完成杀时间、放松大脑、创造娱乐感、这几项简单任务的创作呢。换句话说,信距对市场的影响,早就远远大于了内容本身的质量以及受欢迎程度。在这种环境下,讨论大众和小众并不再是恰当的,因为本可以大众的东西,调整信距,就可以小众,本可能会小众的东西,调整信距,就可能大众。同样一段郭德纲的相声录音,在 04 年,就是小众。在 2014 年,就是大众。

  

  人们和不同信息源的距离在被人为操控,但是绝大多数人仍然认为自己选择信息源可能不客观、但至少是自己非常喜欢的,从而忽略了自己真正喜欢的内容很可能因为被调整到了遥远的信距,故而自己根本没有接触到。进一步地,这种初始时、被怀疑其客观性的信息源,通过被大量重复而形成流模,终会打消很大一批人的疑虑,如同获得了一种虚假的客观性。这种现象导致了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放弃了认知客观性到底是什么。在网上,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指责「你的表达完全是情绪化的、主观的,缺乏基本的客观性。」但是,如果问这些人自己言论中的『客观性』指什么,甚至很少有人认真思考过。很多时候,人们稍加推敲,就会发现绝大多数人所认定的『客观性』,很可能本质上就是『我听了舒服』或者『我赞同』,再不就是『大家都这么说』,而且这个『大家』就是他们能直观感知到的、信距较小的他者,而非绝对数值比例上的『大家』。换句话说,无论是被指责者,还是指责者,他们只把『客观性』当武器,却不再去认知客观性本身。实际上,具有客观性的思考和表达绝非知识阶层的独断,任何人都有能力思考自己写下来的文字到底在表达什么,具体有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其中哪些是主观的、哪些是客观的、还是通篇单纯地发泄个人情绪。比如,一个小学文化水平的人,也可以说「我觉得蛐蛐的叫声好听,有生气、也不吵闹。尤其是在秋天,当外面听不到夏虫鸣叫的时候,他的叫声让我感到春夏的活力。」这样一个描述,不涉及什么高级词汇、深刻思想,而且大多数人都能理解为什么这个人喜欢蛐蛐的叫声,即使他们自己并不喜欢。尽管这个偏好仍然是主观的,但是其中显然蕴含了大量他者可以理解的客观内容。比如季风气候的春夏是万物复苏、生长、繁育的季节,秋冬则日渐萧索、万物凋敝。鸣虫的叫声往往可以作为催眠的白噪音而不显得吵闹。夏天的户外往往能听到成群的鸣虫在一起叫着夏天等等。即使喜好和他不同,这个表达中的客观性依然存在。而实际上,互联网上更常见的表述是「蛐蛐叫声好听,蝈蝈叫声垃圾,喜欢蝈蝈叫的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我以为八十年代就没人觉得蝈蝈叫声能听了。」更有甚者,还要说「我觉得喜欢蝈蝈叫的人,缺乏基本的音乐素养,根本就是木耳。」「喜欢蝈蝈叫,就离谱。」等等。几乎所有音乐的评论区,都充斥着这样自身缺乏任何客观性,同时被大量点赞而升到优先位置、从而被很多人认定具有了虚假客观性的评论。人们往往不自觉地开始重复这样的评论,并且认为、大家都这么说,难道不就是具有客观性的表现吗。或许人们无法给出一种统一的客观性的认知,但是一种向着客观性去思考的姿态,仍然是意涵清晰的,而绝无法被虚假的客观性所替代的。对信距问题的漠视,对虚假客观性的自适应,都极大程度上加大了信息的流模化。

  

  鱼并非喜欢讨论社会的结构性问题、及其改造方法的左派。我仍然相信社会的结构是由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和各种各样的小团体所组合起来的。所以结构性问题的解决,从不是从大的视角放些空话,而是更多的个体、团体去探索如何在一种社会氛围中『自处』,并以这种『自处』推动其变化。所以讨论我们正身处的信息战争,去透析流模、信距、虚假的客观性,还是为了回应如何自处这个很简单的问题。一些人总会把别人对现实问题的观察,当成对他人进行的价值判断、道德谴责,但是我并没有这个习惯。我总是觉得如何自处是一个很重要的、且每个人都完全可以思考的问题。而思考如何自处的前提,就是认知我们身处的环境是怎样的,这个环境有哪些问题。不要说人类,连非洲大草原上的动物,都无时无刻不在认知自己身处的环境,以及捕捉环境中不断变化的新问题。而这种对环境和自处的思考,本身就涉及一种不同形态的政治哲学。没有理由相信『大环境』不好,我就应该用无底线、下三滥的方式生活,只知道埋怨、为自己的错误行为找理由等等。因为从古至今,大环境就从没好过,毕竟『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前已述环境,后面讨论自处。所谓自处者,则只关乎自己,没有任何他人『应该』的意味在其中。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强调,乃因『我觉得不爽 + 这事赖谁』如今是显学,很多关于『问题 + 问题来源 + 解决问题』的讨论,都会被进行『这事赖谁』式的解读,故而略作一莫须有的澄清。

  

  最显白的自处之道,自然就是重构信距。重构信距当然是要花时间、精力、甚至金钱的,但是这种重构依然非常重要。比如多花时间搜索,而不是只看推送的内容。搜索的时候多翻几页,直到感觉内容已经几乎完全不相关了再停下来[研究表明,不要说多翻几页,过半用户甚至只会点击前五个候选条目]。换多个搜索引擎搜索同一个关键词。自己控制内容宣发的多种渠道,尤其是地下渠道,来实现拉取信息,而非等待推送信息。其实这样的操作可以写出很多很多,它们的本质都是调整寻找信息和接收信息的时间比例。让寻找信息的时间比例变大,接收信息的时间比例变小。因为越多时间用来寻找,等于越多时间用来建构个人的信距。实际上接收大量重复低质量信息,并不比花时间找到高质量信息更节约时间。而且花时间亲自调整信距,并非很劳累、很痛苦的一件事。很多人是没有能力进行什么创作性工作的,这并不可耻,也不可悲。但我想,更多人,无论自己是否有创作能力,都会觉得创作过程是很快乐的,只是有门槛。而定制自己的信距,就是一个门槛非常低的创作性工作。它不但让自己的生活更有趣,同时也在让社会变好、给远方的陌生人带来工作。学习唱歌跳舞画画可能有天赋门槛,但是构筑自己的信距系统则几乎没有。

  

  重构信距涉及的一种很自然的思考,就是考虑建构了现行信距的机器[此处的机器不只代表具有特定算法的计算机,也包括资本市场逐利的运作、政府出于公共情绪和自身利益的管制等等一切非人格的运行系统]是如何建构信距的。自己可以考虑尽量用不同的模型去建构。比如一些人考虑一个东西自己会不会喜欢,先要考虑他是大众的,还是小众的,觉得大众的才适合自己,因为自己是普通的俗人。但是机器也是这么考虑的,它们会把最容易形成大流行的流模找出来,然后推送给受众。因为设计了特殊算法的机器,往往是商业公司运作的,而公司要盈利,且要尽量比别的公司盈利更好,来获得资本市场中的地位。这种现实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既无道德问题,也无功利主义的问题。但是我为自己重构的信距,不需要和盈利有一毛钱关系。所以采用和机器不一样的算法十分自然。人们可以轻易构思出很多很简单的模型。比如听音乐,可以挖掘一下本地音乐人,对本地风土、生活、文化的表达。任何一个地方,在全国来讲,本地人比上全国的人口,都是很小的数字,绝不是大众的。本地的文化要成为流行文化,难免要向着流模变异。但是最真切地探索本地生活的内容,而非那种在流行内容中镶嵌上一点点本地元素的风格化创作,仅仅通过机器可以实现的模型,一般来说很难找到。而对于任何一个地方的人,这种内容往往都很有意思。这种模型无法被机器实现,是因为机器无法区分什么是镶嵌了地方特色元素的流模,什么是直面生活的土的声音。我个人偏好这样的模型,可能是因为我生长在一个被高度文艺化了的地方。街道、建筑、山林、湖泊,都可能有音乐、诗词、小说、电影,将其从平凡的生活、生产、消费的空间,扩展到一个古往今来、人和人得以连接的时空。把这些关于我亲身生活之内容的信距,人为调近,当然是很自然的。人们越关心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兴趣,越有可能结合自己的特点,建构出千奇百怪的模型来重构自己的信距。

  

  重构信距,是从寻找信息的角度着眼。显然,在接收信息的部分,任何人都在不自觉地会做筛选。只不过大多数人目前还不会把流模大部分筛掉,反而认为,这就是热点、这就是思考、这就是知识、这就是舆论、这就是大众审美、这就是最值得关注的。但是显然,在此之上,人们可以做很多自己独立构思出的筛选方法,来去掉其中大部分的内容。比如关于『内卷』的很多讨论,显然就是一系列流模。但是简单筛选掉所有关于『内卷』的内容并非明智的,因为『内卷』是在研究某地经济史时被发明出来的比较精确的概念,而且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它不但有着明确的含义,而且很多围绕内卷的讨论确实是有启发性的、有扎实数据作为基础的。比起这些极端、粗暴的筛选,一种更有效的筛选是观察一个表达的内容是否有可理解的明确意涵。因为同样是『内卷』这个词,有的人是在用它表达精确的、可理解的含义的,而另一些人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词,就重复一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比如「蛐蛐叫声比蝈蝈好听多了,我以为八十年代就没有人觉得蝈蝈好听了。」这就是典型不知所云的发言。这样做的意义在于,一个人接收到的信息,可能是几千字。但是只要抽取一句话,往往就能明确其作者是否清楚自己要表达什么,还是仅仅是在重复流模、当复读机。这样,显然可以筛选掉大部分空耗生命的阅读时间。前述所谓一个『可理解的明确含义』未必就是作者想表达的含义,误解总是常见的。但是一方面人们可以结合上下文深入理解其含义,另一方面可以向作者进一步询问。尽管误解普遍存在,但是一个具有可解读性、尤其是可解读出独特启发性见地的文本,依然很值得阅读。只可惜互联网本来给人们带来了、同内容创作者直接深入交流、尽量消减误解的机会,却反而促成了史无前例的、最普遍的误解,导致大量有趣的表达被简化成了快速扩散的流模,从而使误解得以流行。最不幸的是,很多人亲自制造了、这种将误解流模化、来广泛曲解他人表达的传播行为,而这些人即使明知道了自己曾经传播了误解,既不会感到抱歉、也不会感到羞愧、更不会想办法预防未来潜在的扩散曲解的行为,甚至不会停止之前的扩散。换句话说,就是根本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问题。仿佛互联网,就是用来扩散曲解的。大家都这么玩,我有什么问题吗。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现实。

  

  上述广泛的误解现象,实际上隐藏了一个问题,在人们自然而然想到的寻找信息、接收信息之间,还隐藏了一个问题是如何使自身获得接收信息的能力。无论怎样的信息筛选,都建立在有信息接收能力的对象上。而一个社会个体的信息接收能力,是需要训练的,但是这个问题经常被忽略。一些人会觉得『很多人都理解错了你说的话,那就是你的表达有问题』。不幸的是,任取一篇数学/物理的论文,99.99% 的人阅读后产生的所有理解,几乎都是误解。这并非这些论文写错了,而是阅读有一定门槛,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也不是每个人理解到的就都是正确的。99.99% 一定属于『很多人』了,但是这并不能说明原文表达有问题。这类看法有一个拓展,就是认为人之智力的开发、受到的教育,是老师的教学方法和教学内容主导的。换句话说,只要老师用最妥善的方法,去教最恰当的内容,学生就能建立正确的、深入的理解。实际上这些看法都是忽略了『信息接收能力』的培养。对于尚且无法接收复杂信息者,教育他们独立地寻找信息、用批判性思维筛选接收到的信息,几乎都是无效的。『四百论』云『说正住、具慧、希求、为闻器,不变说者德,亦不转听者。』其中『正住』指的是不堕党类,也就是不去只偏听自己想听的同类想法。『具慧』是说要有能辨析自己理解到的意思是否正确的能力。『希求』是有意愿去努力理解、学习他人的想法。这三点是听闻他者的基础。只有假此三点才能不改变说者的所表达的善知识,也不使听者产生疑惑、乃至错误的认知。可以说极度精确地总结了作为闻者应该被培养的基本能力。但残酷的现实是,绝大多数每天徜徉在流模之海洋中的人,普遍都是偏听偏信自己喜欢的『虚假的客观性』,自己对他人的表达总是产生无休止的误解、同时无法分辨这是误解还是正解、却十分自信地以为这就是正解。再加上一个表达一旦独立于流模系统,就会被看作是『太长了、又不分段』,从而懒得看了。更极端者干脆嘲讽「文笔不好,啰啰嗦嗦写那么多字,也不知道想说什么」。三者都严重稀缺的情况下,当然不存在闻者。逐渐地,人们无法输出复杂信息,也无法接受到复杂的信息,就被限制在了极度狭小和单薄的信息空间中,却把『表达了不赞同』『站在了高墙的对立面』等等当成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

  

  一个具有接收信息能力的『闻者』,在接收信息后,同样可以考虑机器如何理解、解读信息的问题,正如前述『重构信距』的部分所讨论的。比如很多人认知一个东西好不好吃,就是阅读大量包括『X 比 XX 强』『X 地饮食是垃圾』『吃过 X 地的 XX,就再也不想吃别的 XXX 了』『X 就是高级,XX 就是低级』『X 看着就不好吃』等等。实际上,如果把一大堆食物的图片、关于这些图片谁比谁好吃的大量评论、还有每个图片中食物的价格,交给一个机器去学习,它甚至不需要获得『吃』的能力,就能学习出和绝大多数人一样的饮食品味。而且甚至同时可以训练一个生成模型,根据谁比谁好吃、图片对应的价格如何、图片上的食物有什么视觉特征,来自动生成出前述那种常见的互联网评论。机器可以学习出『特征』世界,但是暂时还学习不出『理念』世界。理念世界是人的意识在大量已存的法尘中了别、并重新组织起来的世界。特征总是可以被映射为实数,但是理念则未必。囿于数值比较、位运算,实际上是困在特征世界的表现。而且理念的建构可以并不直接依赖已经积累的经验,而是从理念 A 的经验,领悟出理念 B。理念世界的具体讨论非本文草率所能及,此处只是强调它可以作为另一种使自身和机器产生不同认知模式的渠道。比如最简单的,把一个特征世界,关联到另一个全新的、本不存在的特征世界,往往就是理念的作用之一。人们可以通过和饮食的口味、偏好、外观完全无关的营养信息,了解到内脏非常有营养。这样就不会草率地觉得自己吃的碎猪肉的小笼包、就是比大肠、大腰子高级。古代的人就未必有这样的理念,他们可能觉得稻米洁净、内脏肮脏。当然,他们就算有正确的理念,知道把别人扔掉的羊下水拿来炖汤,也采集不到现代人可以知道的营养特征。同样道理,人们还可以知道生牛奶、巴氏杀菌牛奶、高温杀菌牛奶、超高温杀菌牛奶有着怎样的成分区别。这样就不会在别人讨论哪个巴氏杀菌牛奶好喝的时候,去阴阳怪气一下「有这个钱,我宁可喝某某超高温杀菌的牛奶。」理念世界的另一个特点是,它可以遴选有限的、个体敏感的特征,组织起独特的、不能用实数表达的审美系统。这样,人对于外部信息的认知就可以建立起客观可交流的主观偏好。比如,饮食口味是有偏好的,但是烹饪技法是客观的。我想吃像水果一样脆的内脏,怎么做。我想吃入味的鱼,怎么做。我想吃用大肠丰富的动物脂肪吸纳多层次的香味,怎么做。我想让面条吸汤、还有断开时还有回弹的口感、而不是只有软硬区别,怎么做。机器暂时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千滚豆腐、万滚鱼』,但是人可以。一个人当然可以说,我就是爱吃刺身,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理解别人在追求怎样的美食。当然他能进行这样的『理解』的前提,是他真的有人类所应有的理念世界,而不只是像机器一样去识别特征。这就是寄寓在主观偏好中的客观性。显然,人们要不断修缮自己的理念世界,而非将自己的全部感官全部简化为特征识别,因为这实际上是在充满苦难和无常的世界中,自主创造喜乐的重要方法。换句话说,不要把自己简化到机器的认知范式,而坚持自己是一个人,这几乎总是直观而有效的。

  

  人们会不自觉地采用机器式的认知范式,是因为政府、资本、社群倾向于每个人都扮演一个只有工具理性的社会零件。如前所说,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如果社会个体自愿放弃了自己作为人的生活,凭什么去责怪本来就是非人格的政府和资本所建构出的社群秩序呢。要知道,在历史上,政府组织的非人格化,恰恰是巨大的进步,而绝不是历史倒退。同样用资本组织生产,也是巨大的进步,而不是历史倒退。只是现代人类社会的运作,需要机器,也需要人。总是诉求机器的人格化,而不关注如何避免人的机器化,是把问题完全颠倒了。

  

  以上的文字,对于它要讨论的主题,显然是过于仓猝了。与其说是要讨论一系列问题,不如说是为我自己未来的生活实践理清思路。稍加观察,就很容易发现流模爆发、信距建构、虚假的客观性可以说是无处不在的,它们或许会导致很多很多的所谓结构性问题。但是这些结构性问题所缘起的氛围,是无法针对性地被改造的,因为它并不来自于一种单一的、可溯源的建构力量,而是来自于人们因为懒惰而向社会零件的滑落。正是因为这种从生命向零件的滑落、同时具有普遍性和分散性,故而人们能针对这一现象思考的政治问题,其实就是如何在这种存在信息战争的氛围中生存,即尽量护持自己的生命力。这个生存问题看似是狭隘的、个体的,实际上是全局的、政治的。以上在讨论的,正是一个护持生命的政治问题。我十六七岁的时候,相信生命在于折腾,所以我总是尽全力折腾。但是仅仅十多年后,就感受到了因生命力枯竭、而带来的疲惫,仿佛再也折腾不动了。或许这个问题对别人来说并不重要,但是对我来说却十分要紧。所以我努力地写下了上面的文字,防止未来的我会不自觉地或刻意地忘记它。

  

草草动笔,终于把这个有寻有伺了十多年的问题,写在了我三十岁前的最后时光中。

阴阳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