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十年來我對標點符號的一些無聊的思考,所以整體來看可能會很長。
本文儘量使用現代白話文化的漢語,以及其標點方案。

十年前的緣起

  從 2008 年 9 月考了高三的第一次月考後,我就再也沒有使用標點符號寫過任何東西。一晃將近十年過去了,這個時間決然不算短暫了。雖然爲了應付升學考試,不得不用通行的寫法,但關於標點符號的種種想法,早在十年前就滋生了。其後陸陸續續寫過幾十萬字不成器的東西,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反思標點符號的用法,以及它對文體的影響。我模模糊糊覺得標點符號的系統存在問題,是在高中大量閱讀文言文的時候。與古籍大量繼續由繁體字,而非簡體字出版不同,大部分古籍在出版時,被加上了標點。在很多情況下,逗號和句號的取捨顯得沒有什麼規律,但是一些不太講究的句號和逗號的選擇,反而會影響意思的理解。標點符號來自於西方的文法,而非中土自生,應該是衆所周知的事實。以英文爲例,其句法是明確的,一個句號所標記的句子只能有一個謂語動詞,而逗號是用來分割從句等不同句子成分的。至少可以認爲,在英文中逗號和句號的使用絕不至於讓人困惑其選擇。但是,在中文中,從小學起,老師就往往要反覆提醒學生,一逗到底是錯誤的,但究竟逗號和句號如何抉擇,往往需要憑藉書寫時的感覺。而且在官方給出的定義中,逗號表示句子的短暫停頓,而句號表示陳述和輕微語氣之祈使句中,句尾較長的停頓。從這些定義就能看出,逗號和句號這兩個最常用的標點,不是爲了建構某種句法,而是爲了反映某種語氣。用這樣的語氣法,去斷不應用於口語的文言文,會發生種種怪現象,就不讓人奇怪了。自從我發現了這個問題,我就立意不用標點符號寫文言文和白話文,看看這樣會不會讓我寫下來的東西慢慢發生變化。結果是,確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同時,我深深地感受到,這種以語氣立文法的設計,是存在着嚴重隱患的。

  個人沒有特別地在過去十年中積累事例,因爲事例實在是太多了。隨便打開一篇《孟子》,就很容易從中找到讓人奇怪的用法。我找到這個例子大概用了兩分鐘,確實是隨便點開一篇讀幾段,都有這樣的例子。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我在網上反覆搜索了這一段,也參考了一些可以下載到的 pdf 等文件,所有我找到的材料都使用了這樣的標點。在這段文字中,“文王之囿”是實際上是所謂“民以爲小”者,而從“方七十里”開始到“與民同之”,這一段是描述描述“文王之囿”的特點的。按照上面引用的通用斷句,陡然出現一句孤立的“民以爲小,不亦宜乎“實在很難說是利於閱讀和理解的。整句的主幹其實是:文王之囿,人民覺得小,不是很合適嗎?在這個句子主幹中,插入了修飾文王之囿的句子成分。這樣的用法在文言文中遍地都是,無論是先秦的典籍、兩漢的典籍、還是自魏晉南北朝以降,翻譯自梵文之佛教典籍、以及受了佛經影響之漢文典籍,都可以找到這樣的用法。但是現代很多人認爲這種包含類似西文從句的複式結構,屬於翻譯腔,漢語應該用短句和簡單的主謂賓,這不可謂不是一種偏見。事實上,按照這種看法,整部《瑜伽師地論》都是拙劣的翻譯腔,但這種拙劣的翻譯已經在 1300 年內,深深地影響了漢文之書寫。

  古書使用句讀,而非標點。標點的作用是表示句子讀起來時候的停頓和收束,它是基於音的,這種設計有其歷史源流,後文會進行討論。但是句讀的目標是把獨立的句子成分分割出來,而不同句子成份怎樣構成句子,則是通過順序和虛詞實現的,這是分析語的基本語法。我個人這些年主要使用使用句讀的行文方法,這種情況下,上述句子將變爲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或許有人問:這樣把句子成分完全斷開,句子成分清晰了,但怎麼快速將他們組合起來呢? 都是句號,沒有問號,沒有歎號,怎麼看出句子的語氣呢。這就觸及了一個核心問題,文言本來就是有一定文法之行文方法,不是一種說出來的口語。古代不是沒有非嚴格文言的半語錄體作品,如《傳燈錄》、《壇經》以及《傳習錄》等等,很容易發現它們和文言文的區別,但也能明顯看出,他們遠非口語的直接轉錄。即使白話文作品,如《紅樓夢》、《水滸傳》,其行文也並非盡是口語,只要認真對比紅樓夢和水滸傳中,敘事和描寫之文字,以及對話之文字的區別,就能輕鬆發現該特點。文言文中被斷開的句子成分,是通過虛詞組合成完整的句子的。比如“乎”表示疑問,類似的還有“耶”和“歟”等等。有“哉”或者“感嘆詞+乎”表示感嘆。有“夫”作議論發語,有“云”作疑問發語,有“惟”作陳述發語等等。這裏每種用法都只提到了很少的例子,真正文言文的虛詞量非常豐富,這也是其真正難點。明晰了上述事實,則閱讀一段加了句讀的文言文,嚴格來說並不應該是和口語一樣的線性閱讀,也不是所有需要非線性閱讀的句子都是翻譯腔。當理解了每個句子成分的含義後,應該通過虛詞將不同語素組織起來,形成層次立體的句子。比如上述句讀中,話題詞是“文王之囿”,後面緊跟四個修飾語素,實詞“方”、虛詞“焉”、代詞“之”成爲標記這種修飾的成分,然後是句子的主幹,“民以爲小,不亦宜乎?”,其中“乎”則表達了疑問的含義。不幸地是,現代白話文因爲虛詞量過少,實際上實現不了文言虛詞的語法功能。爲了解決這個問題,實際上推行新文化運動的人,設計了複雜的標點符號,表名詞並列,表句子並列,表各種語氣,不可謂沒有下十分的功夫,但結果依然是除了適合線性閱讀之句子,大部分被斥責爲翻譯腔,絕大多數人不能流暢閱讀。更重要的是,在寫作者看來,寫一個複雜的句子,將變成一場災難。正因此,絕大多數中文古籍,即使在漢語世界,也很難推出一些有說服力的翻譯,只能說是一家之言,供引車賣醬之徒入門之用,其閱讀效率之低下幾乎令人難以接受。

  以一篇佛教文本爲例

云何眼識自性。謂依眼了別色。彼所依者。俱有依謂眼。等無間依謂意。種子依謂即此一切種子。執受所依。異熟所攝阿賴耶識。如是略說二種所依。謂色非色。眼是色餘非色。眼謂四大種所造。眼識所依淨色。無見有對。意謂眼識無間過去識。一切種子識。謂無始時來樂著戲論。熏習為因。所生一切種子異熟識。彼所緣者。謂色。有見有對。此復多種。略說有三。謂顯色形色表色。顯色者。謂青黃赤白。光影明闇。雲煙塵霧。及空一顯色。形色者。謂長短方圓。麁細正不正高下色。表色者。謂取捨屈伸。行住坐臥。如是等色。又顯色者。謂若色顯了眼識所行。形色者。謂若色積集長短等分別相。表色者。謂即此積集色生滅相續。由變異因於先生處不復重生轉於異處。或無間或有間。或近或遠差別生。或即於此處變異生。是名表色。又顯色者。謂光明等差別。形色者。謂長短等積集差別。表色者。謂業用為依轉動差別。如是一切顯形表色。是眼所行。眼境界。眼識所行。眼識境界。眼識所緣。意識所行。意識境界。意識所緣。名之差別。又即此色復有三種。謂若好顯色。若惡顯色。若俱異顯色。似色顯現。彼助伴者。謂彼俱有相應諸心所有法。所謂。作意觸受想思。及餘眼識俱有相應諸心所有法。又彼諸法同一所緣。非一行相。俱有相應一一而轉。又彼一切各各從自種子而生。彼作業者。當知有六種。謂唯了別自境所緣。是名初業。唯了別自相。唯了別現在。唯一剎那了別。復有二業。謂隨意識轉。隨善染轉。隨發業轉。又復能取愛非愛果。是第六業。

當句子成分複雜到如此程度,往往現代人也放棄加標點了,乾脆保存斷開語素的古之句讀,讓讀者自己根據虛詞自己建構句子結構。即使完全不懂佛教者,如果文言文過關,至少能發現這句話的主幹是
** 云何眼識自性。謂依眼了別色。彼所依者。xxx。彼所緣者。xxx。彼助伴者。xxx。彼作業者。xxx。**
稍加想象,就知要給這個句子加上標點,或者把這個句子翻譯成所謂非翻譯腔的現代漢語,是多麼困難的事情。也可以想象下,這句話翻譯成現代的白話漢語會有多麼長。但因爲這句話的虛詞使用非常充分,即使不參考任何其它材料,也很容易通過虛詞,將從宏觀到微觀的句子結構理清。而本句開頭的“云”就是疑問句的發語詞,而下一句是“云何耳識自性”,再次用發語詞發起了下一個句子。翻譯可以參考喇嘛網給出的分段解釋。

  通過前面的例子,相信我十年來反思白話文和標點符號系統的原因,已經是很清晰的了。很多時候,我們翻譯西方的哲學困難,不是中國沒有哲學,不是中國沒有邏輯,也不是漢文沒有複雜的文法,而是我們自廢武功,卻名之曰進步。我寫本文的目的,無疑是希望更多的人思考現代白話文之過去、現在以及未來。我在後文會進一步分析爲什麼現代新文化運動產生的白話文既不同於文言文,也不同於禪宗和儒家的語錄體,甚至不同於《紅樓夢》和《水滸傳》的白話文。現代人如果長期只使用通用的白話文和標點系統,不但翻譯西方的哲學文本很難,對於古代文言文本的閱讀,也會困難重重。更有甚者,甚至公然表示短句,結構簡單,句子應該儘量拆開,就是漢文固有的風格。正是在這種一味追求通順、口語、流暢的風潮下,現在很多人已經到了閱讀《紅樓夢》和《水滸傳》也需要翻譯的地步,除了碎片閱讀,閱讀稍微信息量大的漢語就會覺得拗口,認爲這是作者文筆不好造成的,名之曰閱讀體驗不佳。很多中學老師,把魯迅的文章草率地說成文言到白話過度時期的作品,以此認爲彼不甚流暢。大批譯者,認爲不把從句拆成短句,從而適合線性閱讀,就屬於翻譯腔,這種現實,實在頗令人遺憾。漢語文本來是自古以來口語和文本最徹底分離的語文,到了近世反而一味追求行文接近口語。數典忘祖之最著者,大抵如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