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讀沈衛榮的那篇關於新清史的長文。他提到了,正是,一切歷史都是現代史,這種學界傾向,和美國族裔政治熱火朝天的現在事實,才導致了新清史研究非常重視,一個內亞的帝國這種提法。這不禁讓我想到了一些其它問題。

  中國人有一個思想傳統。就是考慮後人會怎樣記錄今天的歷史。所以才有「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心境。也才有「臨事方知一死難」的感慨。後世的人寫今天的歷史。他們會不會把中共描述成一個純漢政權呢。如果按照今天人們對明朝,宋朝,乃至漢唐的提法。我猜測中共也是一個純漢政權。也就是說任何民族,只要不是漢族,和政府發生了衝突。都可以稱爲民族矛盾。是漢族政權對少數民族的壓迫。這其實根本就是我們把宋明乃至漢唐都化爲漢族王朝的內在邏輯。這似乎是想表明。無論中央王朝治下有多少民族。中央王朝的官僚體制中有多少民族。皇室的血統中有多少民族的雜糅成份。只要該王朝沒有樹立某非漢民族之特權地位。這個王朝就是純漢王朝。或者可以說是有些內亞性的純漢王朝【因爲沒有內亞性的中央王朝是不存在的】。而樹立了某民族之特權地位的王朝才是非漢王朝,非漢帝國,或者內亞帝國。這裏面的問題是不言而喻的。也就是說不單什麼是純中華,什麼是純漢,歷史上哪裏可以找到純中華和純漢,新清史家,國民黨,共產黨都說不清楚。甚至是要表明,只要少數民族不是統治者,就是漢族政治了。這其中的族裔政治痕跡太嚴重了。相當於陳述了,任何中央王朝都是族裔政治的王朝。這確實很有現代性。現在美國的流行,不就是,一切美國史,都是白人壓迫黑人的歷史嗎。比照這種現代性。中國史就可以說成,絕大多數時候是漢族壓迫少數民族,偶爾少數民族翻身做主人的歷史。這種宏大敘事,其掩蓋的真實歷史,是不可估量的。

  這其中最特殊的無疑是唐朝。李氏一般認爲是個漢宗族。而深入影響唐朝的長孫氏卻是胡人。這樣的胡人大宗還遠不止一個。隋唐承襲北朝。北朝顯貴的門庭很多是胡人。所以隋唐政治中有大量顯貴的胡人氏族,自是頗無爭議了。但在北朝的政治發展和形成中央王朝的過程中,皇帝的血統變化真的是主要因素嗎。難道可以說因爲楊李都是漢人,所以才能完成統一的事業嗎。這種觀點不免過於荒誕了。唐朝後來發生了安史之亂。安祿山是粟特人。史思明是突厥人。都可以算是唐朝的重臣了。謀反後。唐朝最終要的兩個將領是郭子儀和李光弼。郭子儀是所謂漢臣【其祖籍太原。至於唐。久已是胡政權之根基所在】。而李光弼是契丹人。如果我們非要一個個清查所有唐朝文武的民族身份,非要以族裔政治去解讀歷史。那麼這就比滿蒙藏回漢的清朝複雜得多。但事實上。被定性爲漢人史學,或者中華本位視角的儒家學者那裏。反而更重視的是反叛和平叛。而不是叛軍和平叛者的族裔問題。相對比下。今天的人卻要全方位炒作族裔的概念。塑造不同族裔在某些族裔統治下的生活心裏。唐朝北方的局面如此。到了後來。朱溫和黃巢據說都是漢人。而堅持要復興唐朝的李克用反而是沙陀人。五代王朝中。除了朱梁外。幾乎全出於沙陀部。而趙宋王朝正是在沙陀的底盤中誕生出來的。這就如同楊李皆是北朝鮮卑宇文政權的重臣一樣。再加上當時賜姓頻繁。具體哪個人物到底是什麼族裔甚至根本搞不清楚。漢人生於河朔,關隴可能被胡化。胡人生於中原亦可能被漢化。而胡漢文化又互相影響和發展,於是越發無法涇渭分明地區分出來。在這種情況下。陡然生出一個純漢的趙宋王朝來。顯然也是絕對不可能的。趙宋王朝所建都的中原地區。和李唐所崛起的關隴地區。就胡漢來說並無顯著區別。如果認爲唐朝無法純漢地建立。那麼趙宋豈可純漢地建立呢。事實上。無論李唐還是趙宋,無論血統還是文化上,都遠遠沒有江南那麼純漢。所以他們更關心的問題是如何消解族裔問題,而不是建築族裔政治。如果他們要建立純漢之政權,何不選在遍地是南朝望族的南方呢。顯然,他們心中清楚,這種純漢政權,根本不足以治理胡漢相雜的北方,並最終導致失去北方。關於唐朝的文化問題。陳寅恪先生的,唐代政治述論稿中,有所討論。而關於宋朝的胡漢底盤,以及胡漢問題消解。可以參考鄧小南先生的,祖宗之法。可以看出中古的政治不是沒有胡漢問題,也絕不是純漢政治,而是要主動消解胡漢衝突的一種政治實踐。這種消解,無論被大漢族主義者稱爲胡人漢化,還是被民族主義者解讀成單純的,純漢政權對少數民族的壓迫。都顯然不是事實。而中國的政治長期正是在處理這樣的實際政治問題。中國的文化,尤其是北方文化,正是在這種過程中不停向前演化的。而中國的人口,在北方不停融合後,曾多次向南大規模遷徙。故後世的文化就不可能再有所謂純漢的文化了。

  在唐朝發生安史之亂後。唐朝的皇室對胡人越發警惕。雖然如上所述。幫助皇室平叛的也是胡人。但到了唐朝末期。胡漢之別已非常明確。李克用曾上表昭宗。言道「朝廷當阽危之時。則譽臣爲韓彭伊呂。及既安之後。則罵臣爲戎羯胡夷」。從這個角度說,這時候的唐朝皇室,無論血統如何,已經是一個漢人政權了。因爲他們搞了族裔政治,唯漢是信,唯胡是疑。這時候國之胡臣,便恰如曾李之份了。此外。安史治亂後。大量粟特人因爲迫於政策壓力而改姓或者遷移至更北方的河朔地區。此正如滿清之遷漢出內城。可知同樣是一個唐朝,未推行族裔政治時代的胡人,和推行族裔政治之後的胡人是截然不同的遭遇。所以與其分辨唐朝皇室的血統。或者劃分唐朝爲純漢帝國或者內亞帝國。對於真實政治有影響的,反而是唐朝有沒有推行族裔政治。對比起宋朝弱化胡漢對立的去族裔化政治。北方遼朝建立時,強烈的族裔政治傾向則是清晰可見的。自詡爲番的耶律德光。甚至把在河朔和中原地區的粟特人,沙陀人,乃至一些其實是契丹血統的人口,全部稱爲漢人。由此可以明確的知道,最重要的問題不是政權的胡漢問題,也不是皇室的血統問題,而是政權建立者是否要選擇建構一種族裔政治體制的問題。很明顯元朝分蒙古,色目,南人,北人等等就是族裔政治。清朝分滿,蒙,藏,回,漢也是族裔政治【比起清女真,金朝的族裔政治傾向其實就相對弱了很多】。但並不能認爲所以沒有建立族裔政治的政體,就都是純漢政治,所有民族融合都是漢化。

  衆所周知。明朝繼承的是元朝之政治遺產。元朝及四大汗國在世界範圍內帶來了多麼巨大的人口流動,歐亞貿易,宗教交流,都是世所公認的。而其核心區域恰在漢地。那麼再次又把明朝和宋朝都當成純漢政權。其謬誤就不言自明了。比如著名的士大夫李卓吾,其實是穆斯林家族。而明朝發達的造船和航海,其實是滯留在漢地的色目人推動的。不能把控制內亞土地者當作內亞帝國,而把治理內亞移民者當成純漢帝國。內亞居民不斷填充北方是不爭的歷史事實。也是絕大多數立足北方之王朝要解決的頭等大事。只是其解決手段,未必都是族裔政治。更重要的是,不但漢人建立的政權有弱化族裔政治者,而且胡人建立之政權,如北朝的北魏等,也有明確的弱化族裔政治之傾向。現在人把非漢民族不強調族裔政治,通通看作逐漸被漢化,實際上是虛構了一個如如不動的漢民族。無論要貶低還是吹捧,這個如如不動的漢民族根本就不存在。相反地。成爲中華文明支柱的佛教就是胡人帶入漢地的。成爲中國國粹的京劇,用的卻是胡琴。

  一些大漢族主義者總是覺得漢族是如如不動的,是高等的,自古以來只有漢化胡。也有一些其它民族主義者認爲要不被漢化,就必須搞族裔政治,搞族裔隔離。可以發現,這些看法確實非常有現代性。這正是世界範圍內的熱門議題。所以有人要把這種族裔政治拓展到一切歷史中去,自然是很可以預期的。但作爲一個獨立的歷史讀者,作爲一個漢地可以閱讀漢文的讀書人,我們不該忘了,我們的祖先們是嘗試過不大搞族裔政治的。

【本文中區分的族裔政治和非族裔政治。實際上並不是想純粹理想地考慮完全沒有族裔概念的政治。而只是一種在實際政治運行中,強弱的區別。比如今天的中共,對於維藏回,可以認爲搞了族裔政治。但對於絕大多數西南和東北的少數民族,雖然也有族裔,但族裔政治的痕跡就非常微弱了。西南,東北,河朔,關隴地區的漢人和江南的漢人很不一樣,在我看來就是漢人被化,而不是單純漢化其它民族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