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非常不理解那些特别希望父母认可的孩子。因为我从来没得到过认同,也就根本不奢求那种东西。我从小学,一路保送到大学,免了中考、高考,拿着奖学金出国。但直到今天,父母还是会说「你看那谁谁谁家的孩子多好」,那谁谁谁家孩子总是不停改变,但从来不是我。可以说从高中开始,每一次家长会结束,我父亲都会现场揍我一顿。我也无法埋怨他们,毕竟谁家孩子被反反复复当众点名批评,心里也不好受。我青春期的时候会想,你们那么喜欢别人家的孩子,我长到十八岁就滚蛋好了。我知道有很多孩子都有这种想法,所以刻意报考了外地的大学。从初中开始,有的时候我坐在车上,因为和父母口角,自己下车就走了,也没有钱,走几个小时到奶奶家去,父母只得提心吊胆不停打电话打听我的下落。高中保送以后,在家和父母口角,就自己搬到了外面住,坚定地不主动找父母要一分钱,实在饿了就打电话找我的狐朋狗友们帮帮我,至今感激他们。

  

  长大以后,我接触到了更多的人,尤其是上网接触了很多人,渐渐意识到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就是很难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包括我自己。比如有的时候,有人读了我的帖子的第一句话,就觉得不爽,就随便找话怼我,其实我们的意见并不怎么矛盾。甚至我们把话说清楚之后,人家也承认,自己说的没道理,就是看我不爽想怼我,仅此而已。父母不是圣人,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情绪,『那谁谁谁家孩子』就是发泄不满的窗口而已。在他们那代人的看法中,家人的意义就是要共享这种情绪,这可能和我们这代人的看法非常不一样。上初中的时候,每一个教过我们班的三十岁以下的女老师,基本都被现场气哭过。但是她们只能擦干眼泪,偷偷报复我们这种差生,给我们的父母打报告,把好的机会和资源故意给别人,然后继续给其他人上课。她们没资格分享她们的情绪,把那些情绪直接倾泻到我身上,因为她们是老师,而不是我的家人。有些教过我的老师,我父母提起来恨得牙根痒痒,觉得老师怎么能那样对自己的学生睚眦必报呢。但我自己则反而到了高中、大学都经常回去看那些老师。因为我和父母的看法不一样,我觉得她们作为一个普通人已经做得很好了。所以我不是偏袒自己的父母,我对于父母的看法,和对老师一样,他们都是无法完全控制自己情绪的普通人,我也是。但是我父母就认为,老师的情绪不该影响到孩子的成长,这才叫师德,就像有的人认为,父母的情绪不利于孩子的身心成长,只有悉心呵护孩子的心理健康才是合格的家长。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但我在燕云之地的瑟瑟寒风中成长的时候,无缘得享,更不敢奢求。最令我有感触的是我的小学班主任。我小学毕业十年之后回去找他喝酒,他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来,说我气得他举起三次手想打我,然后强忍住怒火给我爸打电话,「您好,我是 XX 的班主任,我实在想抽你们家孩子。」「您不用告诉我,直接抽他,估计我听了他办的事也想抽他,我都习惯了。」十年后的酒桌上,他的老婆孩子听着这个故事,就坐在边上笑,师母对我说「你们老师这故事重复了好多遍了,你给他留下的印象可是太深了。」我和老师饮了杯中酒,相视一笑。

  

  我父母,对于孩子的成长,可能有另一翻理解。他们从小就教育我,要独立,不要什么事都告老师、告家长,自己的事要自己解决。对我来说,比打我一顿更让我痛心的,是这样一句嘲讽「瞧平时把你能个儿的,出了事还是得找老子!」这种教育小到多少岁开始我已经记不清了。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跟我们城中村的初中小混混炸金花,输了五千多个嘴巴。我先是被抽了一百多个,然后那个人累了,叫来了好些别的人,说今天请客,随便抽。在那个年纪我想的是,绝对不能告诉家长,否则不但是家长要看不起我,在孩子里面也跌份儿。但是因为被抽了几百个嘴巴,实在是脸肿了,还是被父母看了出来。我父母逼问了我半小时,我终于没忍住说了出来,父母就带我去找那孩子理论,我那时候真是全程羞愧地抬不起头,既不好意思看父母,也不好意思看那些孩子们。因为我『告家长』了,这是奇耻大辱。我父亲对那个孩子也挺客气,「我们家孩子欠你的,你抽我,还清了为止。不敢抽,就当你自愿放弃了。你要是不敢抽,可以叫你爸来抽我,省得说我以大欺小。」,毕竟那个孩子在我爸看来也是个独立的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最后那个孩子自然是放弃了我欠他的四千多个嘴巴。父母可能知道这件事我心里不好受,因为毕竟是『告家长』了,所以后来很少提及。但在我的心中,这件事能记一辈子,因为那一次,我因为自己的失误让我爸出去替我丢人了。

  

  十六岁的时候,我自己从北京坐火车去上海上课。父母把我丢在火车站,嘱咐我好好学习,就回去了。我那时候自己带着卡、带着钱,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没有校园,自己到中国最发达的大城市见世面,第一次用地铁的轧机刷卡乘车,第一次参与大城市的夜生活。我半夜自己一个人蹲在马路边喝啤酒的时候,可以说只有兴奋,应该想不到比我大一岁的人会因为父母的言语而跳黄浦江。我并不会觉得那个孩子过于脆弱,因为我完全不了解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这种态度显然是不负责任的。但十六岁的我应该会觉得无法理解,毕竟属于我们自己的黄金时代才刚刚开场啊。十七岁的时候,和朋友聚会,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喝醉酒。虽然我是十几年的老酒鬼,但真正喝醉的就那一次,喝了将近两斤 Vodka + Gin,后来给自己定了个死规矩,喝到一斤酒无论如何要开始反复提醒自己打住,喝到一斤半绝不能再喝。结果上了岁数反而丢起人来,因为在书店偶遇了阔别多年老师,一高兴,在今年一月一号破了一次戒。所幸没有喝醉,自己摸回了几十公里外的家。十七岁那次,我让父亲晚上九点去北大西门接我,结果我一直喝到了凌晨两点,才被朋友拖到了他的面前。他就一直坐在车里等我,接到我以后,一夜没睡,一直盯着我,我稍微一动、觉得不舒服,他就问我要不要去医院。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彻底没事了,他才去睡觉。多年之后,父亲每次提起这件事,只会就一个点数叨我「你让我九点去接你,怎么凌晨两点才出来,你自己的事心里没数、安排不好吗?」后来我知道了,自己的事要安排好,不能拖累别人。十年过去了,一斤斤的酒喝了无数,再没喝多过。一定要自己走回家,自己躺在床上,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我父母的逻辑我现在可以理解了。我是独立的人,他们也是独立的人。我有情绪,他们也有情绪。他们的情绪发泄给我,那就是「你看那谁谁谁家孩子」。我的情绪发泄给他们,就是摔门离去,到别的地方去。我们是家人,所以我们共享自己的情绪,互相帮助,互相谅解。他们关注的,是那个『不告老师』、『不求家长』、『把自己的事处理好』的孩子能一天天独立,而不是自己的情绪有没有影响到孩子。他们当然是不完美的、有问题的,但社会本来就不是毫无问题而充满真善美的。昨天我未成年时,面对的是父母的情绪,今天我成年了,难道社会中的、互联网上的情绪会少吗。从来不少,每一个帖子的评论区都是那些情绪被宣泄的地方。我高中的时候,第一次考试就是班里倒数第一,政治历史几乎一直是不及格。父亲开家长会,看到我桌子上摆的一堆微积分和群论非常生气,因为这件事骂过我、打过我很多次,「成绩不怎么样,就会学点东西瞎显摆,算什么东西。」,这是他当年骂我的话。后来,我用我自己乱学的那些东西,混入了位于南七的一所技校,总算是有了个去处。从那以后,父母可能真的彻底认可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了,他们的情绪还会发泄给我,但他们不会再为我是否能独立地为自己作出负责任的选择而担忧了,因为我能决绝地选择自己要学的东西,顶着他们的打骂,用三年时间,走自己的路、选择自己的前途了。那便是他们对我的教育的收场。

  

  站在十六岁的我独自在黄浦江看夜景时的角度,我希望自己和每一个未成年人,都早早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需要父母、老师、社会呵护的祖国的花朵。这条路并不容易,但希望人人都能走得出来,我为后来者祝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