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代樹莓派隨想
最近第四代樹莓派剛剛上市了,我照例跳過所有日常忽悠人的 Features 直接看 Specs,然後委實嚇了一跳。藍牙 5.0、USB 3.0、USB-C、5G WiFi、千兆網、 大內存,總之我想要的全都有,我一定會買買買。可能是歲數大了,看到這一代毫不妥協、把一切的一切都做到 35 - 55 刀的產品,我有了一點沒意義的隨想。
最早瞭解到樹莓派這個項目還是二代剛上市的時候,原因是他們提出了讓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學習電腦的理念。那時候我挺看不起這東西,不過就是性能差得還不如路由器的小破板,價格在發達國家可能算得上賣點,在深圳簡直毫無競爭力。後來我買了三代,一直重度使用到四代推出,終於意識到了這個項目的意義。樹莓派提供的不只是一個配置不大行的小電腦,而是一整套軟、硬件的組合,且這些組合的價格幾乎都不是由市場和利潤驅動的,而是由設計它們的組織估算出來的。這一切,給了年輕一代電腦用戶、以較低價格、開始接觸和學習一切計算機軟硬件的機會。我最開始不理解,以發達國家之人的收入,Macbook 和 Thinkpad 這樣的高端貨都是市場中的明星,再怎麼說一臺比樹莓派性能高得多的電腦都不是負擔不起的,甚至人人手中的手機就已經遠遠超過了樹莓派,爲什麼要用樹莓派這個小破電腦來學習計算機技術呢。後來真正用上了樹莓派,再結合自己從小的經歷,終於有那麼點理解這其中的良苦用心了。
這些年以蘋果爲首的 IT 企業,越來越強調電腦的家電化,而智能手機則更是以 IM + 上網 + 拍照 + 地圖 + 影音娛樂爲核心功能的多功能功能機罷了。有一次我坐地鐵,在手機上 ping 一個可能打不開的服務器,想看看是不是確實連不上那個服務器了。結果周圍的人看到那個黑底白字的 app,就像見到保護動物一樣偷眼觀瞧。當然這種桌面和移動計算平臺的電視化,並不是什麼壞事。因爲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就是更好的用戶體驗。但是回到樹莓派的設計初衷,人們會發現,雖然電腦和智能手機的配置高得多,但它們卻再也不是那個讓人們學習計算機相關知識的平臺了。內容被篩選、權限被回收、硬件完全一體化、接口少得可憐,顯然這種設計的用戶體驗或許更好,但不再適合人們學習相關知識了。我小的時候,電腦是從一張主板開始、用一個個硬件和一條條排線插出來的東西。電腦上有各種各樣奇怪的接口,可以連接各種各樣奇怪的、被稱爲外設的東西。我在 PC 上用的第一款遊戲手柄,居然要插在打印機專用的接口上。系統需要自己安裝,啓動以後每一個硬件的驅動也都要自己安裝。然後想讓電腦能運行一段屬於自己的代碼,那簡直像魔法一樣。後來因爲參加計算機競賽,就需要從 Windows 改用 Linux 系統。那時候發現,在 Linux 上用 U 盤需要敲一行命令 Mount 一下。那一年 Mac 還沒有用 Intel 的 CPU。當然我算不上多麼古老的電腦用戶,但至少在我開始接觸電腦的時候,電腦不是和電視機一樣的東西,不是打開以後可以上網、看視頻、編輯文檔那麼簡單。電腦就像是打開新世界大門的鑰匙,裏面有無窮無盡的祕密等着我去發現,以至於當我能用彙編、使幾個接在開發板上的二極管、來回閃爍的時候,那種激動絕不是在 IDE 裏面用 python
計算 2**0.5
所能比擬的。如果我希望我的後輩們,體會我當年接觸電腦時的那種情感,毫無疑問,樹莓派是最便宜的選擇。從一塊板子開始,插入 TF 卡、連接到各種硬件、用 NOOBS 安裝 Raspbian 或者其它操作系統,然後就可以使用一個現代的 Linux 系統,操作各種稀奇的硬件,用簡單的命令解決複雜的問題。而這正是我小時候所癡迷的一切,把做不到的事,通過自己的研究和探索給做到。樹莓派現在爲這一切提供了豐富的軟硬件支持和詳細的教程。所有人都可以經由這些套件,學習那些已經被、連最常用的 USB-A 接口都沒有的筆記本、和幾乎什麼外設都不支持的智能手機、所掩蓋的技術知識。這便是我看到 55 刀的第四代樹莓派之時的第一個感想。
在計算平臺家電化的今天,有一種人經常被鄙視,那就是喜歡給手機刷機的屌絲用戶。他們看起來好像把生命浪費在了別人可以輕易花錢買到的東西上面,然而我卻很能對他們感同深受。因爲他們在做的,正是我的青春期重複了一千次一萬次的事情。事實上,中國八〇後和九〇後都有一個特殊的人生經驗,那就是作爲中國第一代網民出現在了互聯網上。那個時候,八〇後二十歲,九零後十幾歲,有着大把時間去學習新的技術、並以之探索一個嶄新而未知的世界。而六〇七〇後已經在一段經濟暴漲期中辛苦工作,沒有那麼多時間倒騰電腦這類新鮮玩意。他們打開電視,看得下去看看,看不下去罵兩句關上,正如今天的一大部分人打開視頻網站、覺得好看就看看、不好看就罵罵創作者和時代、發現閹割就罵兩句政府一樣。那時候,除去涉及計算機科學的專業人士,單論普通老百姓,對技術最有時間學習和琢磨的,一定是八〇後和九〇後的年輕學生們。最先熟練使用各種互聯網資源的,也是他們。他們幸運地經歷了『無父無君』的互聯網時代,沒有那麼多想充當家長、對別人指手畫腳的網友,甚至政府的手也還沒真正摸到這個野蠻生長的領域。換句話說,沒有人知道互聯網應該用來做什麼、什麼不應該出現在網絡上。人們只能使自己和互聯網隔離開,卻不能阻止互聯網上出現各種各樣的東西,那就是『無父無君』的互聯網,一個沒有共同體意識的公共空間,人們只能以個體的姿態選擇參與和不參與,而無法真正在全局上建構互聯網。記得最早出陳老師的豔照門的時候,事出當天,我和班裏的同學就下載到了資源,很快傳遍了全班想看的男生,一些不那麼拘謹的女生也來借光。但是六〇、七〇後的人,往往就沒有這麼速度了。那時候研究出一款軟件,如果可以發現互聯網上見不得光的內容,無論是訪問、還是下載,都有一種原始的開心,而絕不會想着它們是否應該出現、或者怎麼能將它們封禁、乃至直接去舉報它們。這件事不關乎發達國家有沒有禁止訪問它們,而關乎互聯網是不是一個開放的、全新的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互聯網是真正的新世界,而不是我們人類共同體的延伸。這是當年我癡迷它、學習它、探索它的原因。這些年每次到北京,我都要再試一試,坐在我十多年前背着父母偷偷探索互聯網時候的那個位置,還能不能訪問到當年那些被、今天口頭上支持言論自由和不支持言論自由的網友、共同所希望取締的事物。事實證明,還是可以的,還是有那個『無父無君』的互聯網,只不過人們還是不能用經過商店嚴格審查的 app、也不能用大互聯網公司提供的中央服務器、去探索到它們。接觸不到的東西不代表不存在,當人們第一次接觸到它們的時候,不要大驚小怪,它們一直在那裏,不與任何人爭辯自身存再性地存在着。小時候,我學習的一個最原始的動力,就是好奇心,好奇這個世界我還沒有看到的角落、好奇那些我所沒接觸過的人、好奇那些從未在我腦海中出現過的奇思妙想。而學習計算機和互聯網相關的技術,顯然也是這種好奇心所驅動的,因爲它們就代表了那個能滿足好奇心的新世界。至於我用好奇心所探索到的世界,最終喜歡不喜歡它們、認不認可它們、自己選擇怎樣的生活方式,那絕然是個人的事情,而不是什麼公共的事業。
我知道有很多人,他們只會用自己昂貴的設備去看刪減的電影,而絕無能力找到真正符合自身需求的資源。有很多人,他們只會用自己昂貴的設備去吹噓自己對隱私和反監控的重視,而絕無能力用一封 PGP 加密的郵件來保衛自己要傳遞的信息。有很多人,他們只會用自己昂貴的設備去連接他們認爲意識形態正確的中央服務器,卻絕無能力和陌生而普通的個體用戶做點私人的通信和數據交換。可惜的是,這些人同時又非常喜歡用自己的消費獲得優越感,對一切自己看不慣的互聯網內容指指點點,巴不得把看不慣的內容都淨化掉。如果有年輕人讀到了這篇文章,同時還沒有想當別人之『父』或別人之『君』,記得不要過多理睬他們,嘗試探索雖然已經被打壓得差不多、但畢竟還沒徹底消失的『無父無君』的互聯網吧。而如果是那些有着衆多昂貴設備、卻連基本的計算機軟硬件知識都一無所知的人,就用有限的資源買一個四代樹莓派,試着學習一下吧,再也沒有比今天學習成本更低的時代了。如果未來好爲人父者、好爲人君者、越來越多,這些技術總能逐漸派上用場。
世界上有些風景,只屬於有好奇心的求知者和探索者,只熱衷於消費和審判,就會永遠錯失它們。
陰陽魚作於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