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一三八

說到冒犯,我之所以一直不太關心這個議題,因爲我個人感覺冒犯和被冒犯都是特別普遍的一件事,根本沒辦法迴避。我所能預期的友善的環境,不是不存在冒犯,而是冒犯發生後能夠通過一種協調機制,不使冒犯升級成衝突。但是這個問題的現實解決途徑,卻是建立一套一致化的『應該遵守』的規則,只要遵守『應該』,就默認是不存在冒犯,即使其中的人已經被逼到死角。換句話說,我認爲的友善不是一個規則,而是一個動態調整的機制,但這種機制性的理念,幾乎總是在如今的公共話語中被忽略。比如,自從我離開了北京,我挺討厭別人說「你們大城市的人」。但說話的人可能根本意識不到這句話冒犯了我,而且和我歲數差不多的國人,除了北京和上海的,甚至可能隨口說出這句話。我不喜歡這句話的原因是,我至今都沒能習慣城市的生活,尤其是大城市的生活。很多人期待城市進化的方向,正是我厭惡的方向。至今我父母選擇的定居地點,也是大山腳下一座高樓都沒有的地方。別人追求的是便利、熱鬧、繁榮,我們追求的是清靜、自然、空間。按我爸的說法,看着樓和樓太近,就覺得鬧心。我以前自己住在鬧市區的時候,要麼白天直接離開那片區域,要麼就會一個人躲到半夜,等到萬物寂靜,諾大的城市空間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再出去活動。期待北京多一條通往山區的地鐵,甚至勝過我家門口通地鐵。一方面,我並不想很矯情地把『使自己免於被冒犯』變成別人必須遵守的規則,另一方面,那些自己遵守了一些規則就到處咄咄逼人者,我也完全不覺得他們真的在乎冒犯問題。用『機制』去替代『規則』的思路,其實在很多方面都存在。對複雜系統的影響,往往都應該是通過『機制』而不是『規則』而實現的。只是公共道德本身,在大衆的理解中,可能更帶有規範性,而不是機制性,所以往往無法作爲一個動態的調節器出現。但自律道德卻能實現這種動態調整。因爲自律道德帶來的調整是異步的,社會成員間的異步性和異質性所形成的張力,就自然地形成了一種機制,而非規則。

魚一三八

魚一三七

假如圆明园晚上开放,那么里面可能会修各种花里胡哨的灯,装饰各种所谓有格调的船,提供各种消费场所,而且到处都是人。但是我至今觉得,还是空无一人,我们偷偷翻墙进去喝啤酒,所感受到的圆明园最美、最好。高中的时候父母搬到了山区,反复告诫我不要晚上进山,没有灯,很危险。结果我还是在奥运会那会,偷着从我家对面溜上了一次防火道。十六七岁的时候,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站在西山上看夜晚的北京,会看到一个珠光宝气的聚宝盆坐落在山下。如果这条路开发成旅游线路,第一是夜晚事故率恐怕很高,第二是一定会有一些潮人去摆拍,只得建一堆看不了五分钟就得让位给后面人的观景台。很多人可能没意识到,他们自己眼中的方便,其实正是别人不希望存在的东西。六道凡夫对世间万物的体察,都夹杂着一时一刻的心情。没有那种怡然自得的心境,大好的湖光山色也未必有什么趣味,最后不免落于通过各种渠道去人比人。前几日,一个朋友给我发来他们夜间逛荷花市场的照片,让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小时候觉得坐在银锭桥遥望西山,是很平凡的一件事,却有着无限美好。黄昏时远景慢慢消失不见,我奶奶便带我回家去。后来到了高中,有机会夜间一个人到处瞎转悠,自然也会去逛后海。中学时代的夏天,整个后海是非常热闹的所在,到处都是餐厅、酒吧、穿着前卫的年轻人。如我这样长得不太正经的人,就会有人上来搭讪、偷着卖药卖粉。以至于很多年,我都不再管那片区域叫什刹海。记得有次和朋友去看钢管舞的时候一起玩骰子,他们教育我「你又爱多喝酒,又非要认真算点数赢我们,何必呢?酒色都不能让你随随便便一点吗?」是啊,玩骰子,我就非要算点数去赢人家,即使我根本不在乎输了要多喝几杯酒,有什么意思呢。如今那里商业萧条了,没什么人深夜在那里喧闹了,我又一个人自己去转悠过几次,这才感觉那里又像是什刹海了。伊本是河沿周围有十座古刹,故名什刹海。人间名刹千万,只少鱼心头一座,容不得我心斋其间。年年都有很多人去什刹海,也有很多人腊八的时候去广化寺喝粥,不知道他们看到那幅『十方众生十方愿,不二法门不二心』的时候,心中所愿到底如何,是不是念着什刹海应该多开几家便利店,保证香供的品类齐全、触手可及,所求之事皆能通过消费一步到位。

魚一三七

魚一三六

小时候读鲁迅有一个认识。鲁迅最有价值的是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换句话说,就是他的文学作品。同样很有价值的,是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这些学术研究。再下来是朝花夕拾等个人化、生活化的随笔。但是近现代无论赞颂鲁迅者,批评鲁迅者,总是以其杂文为中心。很多人喷了一辈子的中学语文应试教育,至少特别强调,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顺序不能错。但是显然,很多人没有意识到,文学家最有意义的始终是文学作品。思想家最有价值的,始终是学术研究。至于跟人来回攻伐的笔仗,也要考虑到给杂志投稿是有稿费的。到了几十年后,人们谈论王小波,总是以什么启蒙者、公共知识分子、特立独行的猪去评价他。还是不能真正回溯到青铜时代、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黑铁时代去,直面作品本身。王小波这个名字经常出现、花剌子模信使经常出现,而绝少有人提及绿毛水怪、夜行记、万寿寺。很多年过去了,我早忘了鲁迅批评过什么民族性,只是鼎中那些个互相撕咬的人头,时时浮现在我脑中。每当一些人使用扒光了文学作品、只剩下光秃秃符号特征的文学家,来慷慨陈词的时候,我总想起鲁迅写过的「来笃话啥西,俺实直头听弗懂。」

魚一三六

魚一三五

阅读很多书评給我的感受如下。「这件事我一开始不清楚。」「这份材料特别好,你看了会有新的认识。」「作者说了布拉布拉」「我觉得他们骨子里还是种族主义者,不拥抱多元文化。」「我觉得他们没认清资本主义才是元凶。」从不太知道这件事,到把这件事内化成自己意识形态话语中的叙事,前后可能不要半小时。这让我想起快手的宣传片。我觉得很多人都为这个宣传片而感动,就是因为现实中真的有太多人把带着偏见看世界、当成了高高在上、充满人文关怀。相反,那种没有预设任何特殊方式地去探索、理解世界,从而抵达直面生活本身的淳朴,才是充满美好和向往的。那是倾听、也是看见的力量,而不是说教和谴责。

魚一三五

魚一三四

今天很多科學活動暫停了,我也成了被裹挾進入某個議題的人。很多時候都不是想發表一些個人看法,而是希望熱衷於一個問題的人再多想一些被話語掩蓋了的問題。當然這往往不會有效,而且我會被安排很多我根本沒表達的看法。很多人都會強調平等、反歧視、平權等等,但是相互平等的人之間的理解是不是相互的呢。換句話說,有多少反歧視的人真正去把他人的困難和想法,平等地放在自己的訴求和理念的一側進行對待、並試圖建設性地協調呢。事實證明,在我的認知中,這樣做的人不多。人們更習慣的是用一種正義壓倒另一種正義,習慣把別人的生活按照自己的話語體系進行闡釋。這種關懷到底是製造衝突,還是消解矛盾,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如果說正在受害的弱勢群體,很難在對話中表現得足夠理性,那麼我很可以理解,但眼看著以某種姿態發聲的人,並不都是弱者。他們有健全的生活和充分的教育進行本應有價值的矛盾消解工作。這讓我想起有次在北京和一個偶然見面的浙江朋友喝酒。他說「如果你把豆瓣上那些天天吵來吵去的人拉到一起喝酒,可能都會談得很開心。」我當時回答「所以他們不來跟你喝酒,而是專心在網上賺取他們想得到的東西。你珍視的是一起喝酒的這份真誠與暢快,他們追求別的。」

魚一三四

魚一三三

很多社会的进步,在我看来归根结底是人发生了改变。比如对比 100 年前的普通中国人,今天的人更有知识、学习能力更强、并不生活在信息贫瘠中,而且很多人都生活在了高密度的城市中,这些人开始慢慢思考并处置生活中的普通问题。而另一个我个人的亲身经验是,一个人一旦成年了会很难改变。所以正如普朗克所说,我们不指望改变这一代人,而是等着有新思想的下一代人成长起来。在这个框架下,我认为很多应对社会问题的框架,从基础上就假定了人有固定的、不会演化和改变的内秉问题,而制度设计不惜牺牲人的自主性,也要去强硬地针对这些问题。那么这种制度设计是否将人固定在了这个那些问题上,就是一个很值得反思的问题。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是中国过去教育资源极度贫乏,很多人各种方面的教育资源都都短缺。这时候一些人就要强调大环境有问题,我们要根据这个大环境给年轻人提出种种限制,以保障其发展。即使有一些孩子教育资源不稀缺、心智成熟很早,但他们因为数量少,所以被牺牲了也没什么。但问题是成年人根据自己年轻时代的稀缺程度所形成的理念,和今天的孩子的生活匹配吗。我小时候有一个印象,一个同学的父母受教育程度越高,他们家越可能开放玩游戏、看电视、谈恋爱。一个孩子的父母教育程度越低,要么完全不管,天天傻玩,觉得敦促孩子学习就是毁童年,要么极度严厉什么都不让玩,觉得那些都是洪水猛兽。现在包括游戏在内的很多一致性限制,其实都在变相忽视这种差异性。而显然,人们的愿景都是让更多孩子有更好的教育资源,他们的家长也越来越明事理,但实际操作中,反而是先通过过度限制,把最良好家庭的能动性极大的锁死了,把很多心智成熟的孩子的生活给禁止了。一些人觉得按照自己的想法生产年轻人,改造成年人,就能通向更美好的社会。而这种想法,只能说其愚不可及。

魚一三三

魚一三二

一个观察,不一定有意义。在 Black Lives Matter 普天盖地的时候,假如一个人说 All Lives Matter,往往会被喷死。大多数支持这些人该喷的人,都会说他们的发言在当前舆论环境中是不恰当的,他们被划归种族主义者理所当然,他们想通过语言化解他人遭受的不公等等。舆论环境中有人会这么觉得,我并不感到奇怪,也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不感兴趣。只是这不禁让我想到,我们今天怎么样说话,可以不进入舆论环境呢,因为就算是在一个私人的群里说话,都可能被截图出来,成为舆论空间中不恰当的表达。而那个截图的人,往往觉得自己特别有正义感,守护了人类文明。站在我个人角度,我首先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觉得自己置身在这样的舆论空间中很好玩,很有意思。在我看来,如果 All Lives Matter 说出口都有危险,那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这样的需要跟随风潮而选择言论的域,并不是令人舒适的。这种域中有再多政治正确保护参与者,我都不想参与,单纯觉得无趣而已。其次,我有点想知道,这些试图将所有域都泛公共化的人,真的不觉得私域对一个人非常重要吗,真的不希望有一个自己随口说话的环境吗。我最早上网的时候,互联网对于我和绝大多数身边的上网者而言,都绝非什么舆论环境,而只是一起聊天的朋友用更先进的工具聊天、认识更多有意思的人发现更有意思的世界而已。如今参与这个环境的人,自己把它改造成了舆论环境,而并非一个闲谈环境,甚至通过长期的自我规训,要把这种改造,渗透到所有身边的对话中,以为这样是更加政治正确的、更加守护人类未来的。或许,我亟需更加认真地思考一下,我应该在什么环境中,和什么样的人说话了。

魚一三二

魚一三一

本科的时候听一个报告,记得是复旦一个老师讲汉语中的『境界』。我当时提了一个问题,说「您讲的境界,大多是以能缘去考量,叙述一个人『如何面向世界』的不同层次。而汉语中的『境界』,直到民国王静安、徐复观等人那里,还主要指代的是一种所缘,讲的是观外境、造外境的那个外境。如果讨论汉语中的『境界』,则后者的持续时间更长,而前者只是近年来的流行义。是否如此呢?」其实我之前想了好一阵怎么表达这个问题,这就是我当时、在听报告的一小段时间内、能想出来的最精确的表达了。当时那个老师立刻回答「境界是一个来自佛教的词汇,所以你有这种『能』『所』的二分不奇怪。但是如果不以『能』『所』的角度判定境界,那么境界就可以直接理解为人所处的精神层次。这个层次既包含人主体的认知世界的能力,也包含主体这种运用这种能力所观到的外境。我这里没有做明确区分,只是用大家更日常的用法来表述、以便于理解罢了。」彼时,并不觉得那个报告多么高明。单是意识到,语言本身对交流有多么重要。

魚一三一

魚一三〇

原来听一个老师的哲学课的时候,这个老师上课会保持一个据说在德国的哲学教学中曾经并不罕见的习惯,即每节课选一个同学用几分钟复述上节课讲了什么。据说这个习惯是为了训练学生对某种个人理解的表达能力,也帮助老师把握学生的理解程度,同时让之前逃课的学生快速知道上节课的内容。他个人还会记个分,永远不去复述也可以,但复述得好的最后成绩会有加分。每次有人来说「请去看某视频。」「请去读某文章。」或者更过份地直接说「你一定没有读过某某的书了。」我都会想起这个训练来。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又蠢又火又不可反驳的意见领袖呢,就是有太多人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没有自己的想法,更阅读不了想法不同之人的质疑,只能像人肉转发机一样把某种观点的音量扩大再扩大。所以那些观点本身,就不再是用来讨论的、用来面对问题的,而是用来安抚读者的情绪、并让其愿意转播的。记得听那个哲学课的时候,是十八岁还是十九岁来着,反正绝对是某些网友不屑的年龄。但彼时至少知道了,慢慢训练自己有所理解、有所表达、有所交流,而不是一味地『我站谁』。

魚一三〇

魚一二九

小时候在初等教育中学牛顿定律。老师总会强调『大量重复实验验证』导致我们认为『牛顿定律成立』,这个归纳逻辑。但实际上,如果让我讲这门课,我就想说「我们猜测宏观低速世界是符合牛顿定律的,至今从未看到反例。牛顿力学在给定条件下的所有预言,都和实验观测精确吻合。」至于牛顿定律是否成立,那是另一回事了。

魚一二九